在橋頭 我們的房子

這天,林場的蓄木廠看守員巴哈提來我家店裡補靴子。他說補出來只要結實就行了,好不好看不要緊的:

「這個樣子的氈筒嘛,全國就只剩下一雙了!再也穿不出門嘍……但是嘛,晚上值夜班踏上它嘛,暖和得很!踩多深的雪窩子都沒事!」

於是我叔叔就用碎皮革在那雙古董靴上特扎眼地打了一紅一黑兩個大補丁。

我媽很奇怪地問道:「為什麼要值夜班?晚上還有人偷木頭嗎?」

「有呀,為什麼沒有?」

「天這麼冷,雪那麼厚,到處黑黑的啥也看不到嘛!」

「他若真想要,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那你逮到過這種人沒有?」

「逮到過。」

「罰了沒有?」

「罰了。」

我媽不由得嘆口氣,大為遺憾:「你看,本來我們還打算過幾天也去偷兩根的……」

這下子倒把我們的看守員弄得不好意思了,他連忙咳嗽起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發話:「……說啥呢?這是啥話呀……你看你,要木頭幹啥?」

「明年春天嘛,我們要重新蓋房子,還缺幾根檁條。」

「咳、咳……」巴哈提不吭聲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叔叔手上正補著的靴子,我猜想他這會兒心裡一定在使勁催促:「快點、快點、快點……」完事了好趕緊走人。

偏這時我叔叔手上的活又停了下來,掏出一袋莫合煙,撕下一截報紙不慌不忙地捲起煙來。

另一邊,我媽又在不失時機地嘆氣:「本來想弄上兩根的……」

「咳、咳……到時候……再說吧……」

我媽大喜:「真的?」

靴子補好了,巴哈提拎上就跑,我媽追到門口,又提醒似的說一遍:

「說話算數啊!」

其實,偷木頭的事從秋天就開始計畫了,但一直計畫到歲未還只是個計畫而已。我們一家子要是有那個膽魄,早就用在別的方面出人頭地去了,哪裡還需要偷什麼木頭。真是的,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混到個房子住。

在山裡隨著牧業轉場時,最開始住的是帳篷。在沼澤地上栽幾根樁子,扯開一面半透明的塑料布,就能住進去一家人、一窩雞、兩噸粗鹽和小山似的一堆商品。

住在那樣的地方,陽光曝晒的日子裡,得撐著傘在帳篷下幹活。一颳起風來,整個房子跟降落傘似的鼓得圓圓脹脹的,好像隨時都會拔地而起(還真拔地而起了那麼一次)。下雨天更悲慘,四下槍林彈雨,睡覺都得披雨衣。除了壞天氣以外,連這片草場上的牛都會來欺負我們,天天約好了成群結隊地到我們家帳篷後面蹭痒痒,把帳篷的背陰面弄得千瘡百孔。

後來這種日子實在過煩了,加之也賺了些錢,於是就進行了奢侈的改進。我媽和我叔請木匠車了一捆木條子,又買回幾卷鐵皮。然後兩人自己動手,把木條釘成一米寬兩米長的一堆木框,用鐵皮往上面一蒙,噼里啪啦一通釘上。這樣,一共做了二十多面鐵皮板。這些鐵皮板搬運起來輕巧、方便。進山裝車時,可以把它們豎起來插在卡車車斗兩側,擋住壘得太高的貨物。到了地方後,把這些鐵皮板四五面一排並在一起,里外橫著夾上木棍,繩子一紮,在草地上四面豎起,就成了「牆」了。「牆」根在地下埋一截,兩面再靠些大石頭,「牆」角立上樁子,上面橫著擔兩根檁子,架二三十根椽子。最後整個地蒙一面大棚布——這樣弄出來的房子,雖然麻煩了一點,但結實多了,一個整個夏天過去了仍風雨不動。

住在那個鐵皮房子里,我們第一次有了飯桌。那是山裡拉木頭的漢族司機幫我們弄下山的一個直徑六十公分的大木樁,茬口被伐木工人用油鋸鋸得平平整整,漂亮極了。但它太大了,起碼用了五個人,才把它裝上車,又用了三個人把它從車上弄下來,最後用了兩個人把它一路滾到鐵皮房子門口。那一年秋天離開時,外婆捨不得扔下它,一定要把它帶走,可我們誰也沒那本事,想推倒它都不容易(它有一米多高呢!我們吃飯時都得站著),只好對她老人家說:「那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們很忙……」

另外那個家裡用了一整個夏天的爐子是我親手砌的。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獨立完成的一件實用性極大的作品。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我們全家人都在靠它吃飯。

我們住的那片空地上只有青草、沼澤和泥沙。於是那幾天,我在河邊到處尋找合適的石頭,一看到就往家搬,攢了很久才攢夠了一小堆。然後在家門口找了塊平坦又擋風的地方,估計著壘成一堆,又憑想像把這堆石頭擺弄成灶的輪廓,最後憑想像覺得它沒啥問題了,這才和了泥,仔細地,光溜溜地將它抹了一遍。

這個爐子砌得實在太漂亮了!只可惜不抽煙。做一頓飯下來,把做飯的人熏得一身臘肉味。更可氣的是,用這個爐子燒飯時,人往哪兒坐,煙也往哪兒冒。又沒有什麼風,反正它就是要追著咬著你不放。難道是因為我身上靜電太強了?

我很聰明。有一天我從河邊拾回來一截破煙囪(在山裡居然能拾到這個!運氣未免太好了),插在爐子後面,就立刻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這麼好的東西,又怕別人來偷。只好做飯時才把煙囪裝上,做完飯,就拔下來收回帳篷里。

這樣的生活多讓人滿意!可我媽還不知足,她打算隔年再買半車板皮子,在沼澤上釘一幢更結實的小木屋。還得是那種樹皮一面朝外,屋脊又高又陡,有門,有窗;門前有門廊,門廊有欄杆、台階;室內有架空的地板,有壁爐;屋頂上還得有一截漂亮的煙囪——總的來說,就是要跟掛曆上那些小別墅一樣,只差沒有鴿子和鬱金香。

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後,我們離開了那片美麗的夏牧場。但是我們和我們一整車的家當在經過一個叫「橋頭」的地方時,正趕上暴雨,前面一公里處的峽谷塌方了,聽說還在繼續塌。我們雇的那輛車不敢過去,司機不由分說把我們一家連人帶貨撂在橋頭,錢也不要了,放空車調頭拐向另一條溝里跑別的生意去了。

剛開始時我們氣壞了!但又毫無辦法,只好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再說,順便把貨擺出來一些,希望在當地能賣點錢出來。

結果這麼一來,驚奇地發現,橋頭的生意實在是太好了!

因為從前一直是跟著喀吾圖鄉的牧人走,不太清楚其他幾個牧業鄉轉場的時間安排和路線。想不到這一次無意中碰上了喀勒通克的轉場牧民打那兒經過。和他們做生意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人較之以前跟著的那支牧隊,普遍更為富裕一些。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很快作出決定,在這個被廢棄的村墟里收拾出兩間沒人住的破土坯房子,修好屋頂,把商品全部擺了出來。「商店」、「裁縫店」、「織毛衣」、「彈羊毛」、「補鞋子」等等大大小小的招牌統統掛了出去,就開張了。呃,我們家經營的項目是多了點……好像我們想把方圓百里的錢全賺完似的。

我們收拾出來的這兩間房由於靠近村子裡唯一的一條馬路,所以也算是「門面房」了。一進門,房間正中立著一根電線杆,穿過屋頂,直插雲霄,相當可觀。估計當初蓋房子的人蓋著蓋著,遇到個電線杆,既不想挪房子,也不能拔杆子,就這樣湊合著蓋過去了。

有電的時光距離橋頭已經很遙遠了。很多年前,當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陸續撤離時,電就給掐斷了。於是多年後當另外一撥人重新聚集在這片廢墟中討生活時,不可想像:這麼荒涼的地方曾經還有過電!就好像史前有過電一樣遙遠……

我們的房子共兩個門,正門進去,裡間隔牆上還有一個。不過我媽嫌從那邊走不順腳——順腳,這是什麼話嘛——就在隔牆另一頭又掏洞裝了一扇門。接著,索性又在裡間北面牆上再打開一個後門,這樣兩頭進出都方便。這下可好,總共那麼兩間房,硬是讓我們弄出四個門來。

房子的裡間太暗,縫紉機上的活根本沒法干。於是我媽又對窗戶進行了改造。她把後窗拆下來,將那個窗洞下面挖深,上面打高,兩邊拓寬,換了個大窗框裝上。這樣房子里就好像亮了一點,但也只是「亮了一點」而已。她只好又在東面山牆上挖個洞,把換下來的那個小窗戶裝上,但效果還是不大。就又把南面牆上挖個洞——但是這回沒窗框了,她老人家乾脆把外間房上的窗戶拆下來挪進裡間,再把外間窗洞堵死。

請想像一番這些工程有多巨大吧!要知道北疆房子的牆最薄也得五六十公分呢。要是讓我面對一堵牆,一手拿鎚子,一手拿鑿子,去打洞安窗戶的話……起碼得發愁一個禮拜才下得了手。我能把一幢房子怎麼樣呢?它多麼強大啊!它是由那麼多實實在在的土坯、那麼多泥巴壘成的。每一幢高高在上、踏踏實實的房子,其實是會令人敬畏又驚嘆的。有時候站在一幢高大的房子面前抬頭仰望——房子究竟是怎麼蓋起來的呢?當那些蓋房子的人在大地上挖出土,和好泥,用模子翻打出一塊又一塊土坯。排列在烈日下,晒乾、曬硬,再在烈日下把它們碼好,高高壘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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