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橋頭 秋天

山裡有片林子燒起來了。有人開來了一輛141卡車,一些自願去滅火的人三三兩兩爬了上去。然後趴在車斗的包墊上朝下面的人招手。

我也想跟上去。可我媽太討厭了,她居然對司機說:「別理她,她是去湊熱鬧的。」

我問:「哪裡著火了?」

有人在旁邊回答:「溫泉上面。」

我又問:「今天晚上有沒有拖依(舞會、晚宴)呀?」

他說:「聽說是一幫子甘肅來的回回,在林子里挖蟲草,惹起的火。」

然後又說:「拖依嘛,不知道有嘛沒有……」

又說:「好像河西那邊馬合力帕家的娃娃這兩天割禮吧。」

我說:「哦。」心裡卻想:「人家馬合力帕家的娃娃都割過兩個禮拜了……」

我們都站在門口看熱鬧。司機一會兒就組織了二十來號人,加上林場職工,浩浩蕩蕩三十多人,車一搖一晃慢慢開動了。

每年秋天的時候,總會發生那麼一兩次火災。大概是因為森林的渴望太巨大太強烈了吧?當它經過如此繁盛的夏季後,前來迎接的卻是秋天——消沉和寂靜的秋天。於是它就燃燒了。

這時候山裡已經沒什麼人了,牧業全轉移到了額爾齊斯河以南的春秋牧場和冬牧場。山裡的第一場大雪也下了,再有一個月就封山了。

這時候,在山裡幹了一整個夏天的活兒的民工也全都下山了,終於閑了下來。這一年的活兒差不多算是忙完了,有的人進城繼續找工作賺錢,更多的人開始進行漫長的(長達半年)休息。要是這時候有一件事情可做的話——比如滅火,雖說不指望會有人給你發點錢,但幾頓飯總得打發吧。而且有事情做總比沒事幹強,老待在家裡多沒意思呀。

我真的也想跟著一起進山,就算幫不上什麼忙,他們滅火的時候,幫忙看著衣服總還可以吧?另外也不知道他們要不要做飯的人……不過,做三十個人的飯的話,實在太痛苦了,一大鍋菜,用鐵鍬當菜鏟才攪得開吧?……亂七八糟地想著,車已經開走了,塵土盪得滿天都是。又想到,此時的深山裡,在北方極度明亮的白晝里,森林深藍,天空清藍,河水冰涼清澈,世界安靜而寒冷……可是車開走了。

唉,還是打聽打聽拖依的事吧。明明聽說這兩天附近哪個地方會有一場婚禮的。

我回到店裡,兩個哈薩克老鄉正在櫃檯前面挑馬掌子。不停地嘟囔著埋怨我們家的馬掌子太薄了。我們當時在鐵匠那兒批發馬掌子時是按斤稱的,而拿回家裡則論個兒賣,當然薄一點的會佔便宜嘍。所以他們若是嫌這馬掌子薄的話,我們才不理他呢。我們家馬掌子的確薄了些,可是這一帶就只有我們一家有馬掌子賣。

我媽說:「薄了好嘛!薄了馬跑得快嘛。你看,要是厚厚的,重重的話,馬累都累死了……要是你的話,你願意穿重的鞋子呢還是穿輕的鞋子?……」

他們哈哈大笑:「重的鞋子嘛,結實一點嘛……」

這時我進來了,他們都扭過頭來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

「喂——姑娘好呀?身體好嗎?」

「好呀,身體好。你也好嗎?森林著火了你們不去嗎?火大不大啊?厲不厲害?」

「我好呢。是的,著火了,去了好多人,外面又有車在拉人了。火厲不厲害嘛,就不知道了嘛,那是胡大(真主、老天爺)知道的事。你們家的馬掌子太薄了!」

「今天晚上誰家有拖依呢?」

「我家就有嘛!」

「啊?你家誰結婚?」

「我呀!我嘛,剛剛一個新新的老婆子拿上了,唉,寂寞得很嘛。」

「哦,那是好事情。你多大年紀了?」

「我嘛,我年輕得很呢,我才六十歲嘛。我嘛,我心裡年輕。」

「哦,原來這樣呀……」我一面答應著一面往裡屋走。後面我媽還在勸他:「別的真的再沒有了,全都是這麼薄的——唉,說你不懂吧,你就是不懂!馬掌子嘛,當然越薄越好……那你房子里的那箇舊舊的老婆子咋辦?昨天她還跑來和我說,要我下次千萬別給你賣酒……」

沒有拖依,沒有森林……橋頭一點也不好。秋天到了,馬上就冬天了,冬天的橋頭就沒有人了。橋頭真是不好。在橋頭,最好玩的事情是出去拔草餵雞。但是秋天了,每天夜裡都會打霜,草全老透了、紫了。雖然雞不在乎,可拔的人真是越來越心煩。那些草真難看。

我拎條袋子,揣把刀子就出門了。我一般會去河邊樹林里的那片草地上拔草,拔蒲公英呀、野苜蓿什麼的。河在身邊寬闊地流淌,秋天的河是水最藍、水量最小的時候。水位遠遠地從河岸退下去,可以看到河邊白樺樹下被河水淘空了的根部積滿落葉。那些樹根優美複雜地盤繞著,高高地裸出地面,裡面有沒有迷宮?我總覺得裡面會突然鑽出一隻有美麗皮毛的、不會咬人的小動物,一路小跑著到河邊喝水,然後抬起頭沖著對岸孤獨地張望。我走下河岸,看到原先我洗衣服時專用的那塊半露出水面的大石頭,現在已經被孤零零地拋到岸上。

我用那條袋子裹住刀,塞進那塊大石頭下的縫隙里,然後空著手回到岸上,在樹林里慢慢地走著玩。

但是走了一會兒又想:在我離開的時間裡,河水會不會突然暴漲?然後就永遠地帶走我的刀子和口袋……

樹林里地勢傾斜,低處東一個西一個到處泊著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里水很清,不是很深。裡面魚很多,但都是那種細細碎碎、永遠也長不大的小魚苗子。一群一群精靈一樣整齊而迅疾地掠過,又突然像接到命令似的,全部倏然靜止,歷歷清晰地排列在一處,頭朝著同一個方向。

水邊團團簇生著漂亮的水草。這種水草沒有旁逸斜出的枝子,一束束纖細地,整齊乾淨地扎在水中。總覺得那更應該是刺繡出來的事物,說不出地精緻、雕琢。

漂浮在水面的落葉,就好像靜止在空氣中央一樣。還在水底投下了清晰的陰影,陰影四周泛著亮光。

我發現,水一旦停止下來,就會——怎麼說呢,似乎就會很「輕」了,沒有分量似的……

靜下來的水,乾淨透明。乾淨得連水面的倒影都沒有,只有投向水底的陰影。水底的草,又深又密,鮮艷碧綠,不蒙灰塵。這樣的水,似乎不是注滿了那方空間,而是籠罩著那方空間——似乎是很稀薄的水,或者是稍微濃稠一點的空氣而已。

而流動的水——比如離這池塘幾十步遠的那條大河,喀依爾特河,攜著力量,閃耀著明亮的湛藍,一注一注地翻湧著,日夜不息地奔流。

在一些陰天里,這條河看起來似乎流淌得柔緩一些,顏色看起來也更深更厚了,接近了綠色。還有一些日子,很奇怪地,不知道為什麼這條河看起來又泛著明亮的銀灰色,非常寒冷的顏色。到了冬天,這條激情的河則會猛地安靜下來,波濤翻滾的水面被平平整整地鋪上了冰,積著厚厚的雪。於是河兩岸的村子一下子連到了一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多了,可以少繞道好幾公里呢。

在冬天,大橋的第一個橋墩下,被鑿開了一個一個大窟窿。清澈的河水冒著濃重的白色水氣,一波一波往上涌。我們都在那裡挑水,遠遠近近的牛們,也稀稀拉拉排成長長的隊,一頭一頭通過狹窄的雪道向那裡走去。那是冬天裡唯一能找到水的地方。

不過現在是秋天。牛羊散在河邊,細心地啃食草地。河岸邊收割過的麥茬地泛著整齊的金黃,地勢起伏動蕩。有一塊地正在被焚燒,青煙繚繞,煙氣盪過來,聞起來是乾燥的香氣。我穿過煙霧走進麥茬地,啄木鳥「奪、奪、奪」的敲擊聲在高處回蕩。抬起頭來,麥田四周白樺林的林梢,用雪白和金黃的顏色深入著藍天。

在金光燦爛的麥茬地里,一棵高大莊嚴的西伯利亞雲杉筆直地站在秋天的正中央。只有它還蔥蘢碧綠地停留在夏季之中。大地金黃,遠山的山巔已堆起了銀白的積雪。

我一個人在河邊走。遠遠地想著一些事情,那些事情遠未曾到來。而我卻如回憶一般地想著,沒完沒了。

我知道在一年前,橋頭有兩個開理髮店的姐妹,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七歲。因為她們是從縣城裡來的姑娘,所以在這一帶的女孩子中是最漂亮最時髦的。閑暇時分,她倆也曾走過這片無人的小樹林。有一天,她們在這河邊散步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年輕人隔著林子在遠處喊她們,姐姐就走過去了。然後她和他一直往橋的方向走,很快過了橋去向對岸。妹妹在河這邊等了一會兒,又沖對岸的森林裡喊了很久。但是姐姐再也沒有回來。河水澎湃激蕩,對面的森林深暗寂靜。她一個人回到家,又等了幾天,就收拾了東西,把理髮店關了,回到了縣城。這件事情在橋頭流傳了很長時間,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但相同的那部分只有:有一天一個女孩子在河邊被一個人叫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她再也沒有回來,從此那些無法讓我們知道的,發生在她身上的經歷,就成為河邊這片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