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厲害的,一個月穿破了五雙鞋。於是該搬家上山的時候,就只剩下了一雙拖鞋可穿。
搬家時大家都在緊張地裝車。我趿著拖鞋扛箱子、拖袋子。不停地拾鞋子,不停地挨罵。後來商品全裝完了,只剩滿滿一鐵桶清油,好幾百公斤重,要把它從兩塊木板架起的斜坡上滾到卡車拖斗里。下面三個男人頂著桶往上推,我和星星弟弟站在車上拽著繩子拉。我手指都快給勒斷了,要是那個關鍵時刻稍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就會被繩子拽下車,連人帶桶地滾下去,壓死那三個剛剛罵了我的人。
桶終於弄了上去,而我全身汗透了,心跳如鼓,腿都在發抖。兩個手掌心血紅一片,麻颼颼的。我真厲害呀,穿著拖鞋幹活,也能湊個全勞力。
進入山中,雖然已經六月,但仍然很冷,早上起來,帳篷的塑料布都給凍得硬邦邦的。草地上也總是結著白白厚厚的霜,踩在腳下咔嚓嚓地響。我沒有鞋子穿,就穿我媽的棉皮鞋。但這樣一來,我媽又沒有鞋子穿了,只好趿我的拖鞋。
可是我媽的棉皮鞋那麼難看,大得跟兩條船似的,走起路來哐哐噹噹。鞋跟高高的,布滿補過的疤痕,還釘了兩圈從罐頭盒子上絞下來的鐵皮條,金光閃閃……暖和有什麼用呀,那麼難看……穿的時候,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盡量不低頭看它……
話說那些穿壞的鞋子們,要是哪一雙稍微還能湊合一下,我也會堅決湊合到底的。可是——真不知自己為什麼那麼厲害——它們全都是鞋幫子和鞋底子完全分開的。我曾試著用繩子把鞋幫子和鞋底子綁在腳上……那樣的話,還不如穿我媽的破皮鞋呢。
這個夏天怎麼過呀……
我媽說:「等補鞋子的老頭兒來了就好了。」
別人也都這麼說。
可是都快七月份了,他還不來。
又有人說:「快了快了,他已經到下面那條溝了,等那邊的牛羊走完了,他才開始動身往這邊趕。」
聽說那老頭兒年年都來,跟著羊群走,在一路上經過的每個牧場都待個十天半月的。我們這一帶是排在老後面的呢。
聽說他每年都來沙依橫布拉克,每次都在離我們這片帳篷區很遠的河邊空地上獨自撐一個三角形的小棚,悄悄地生活。我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總是會經過那個小棚的痕迹。那是一片大約兩個平方左右的狹長空地,寸草不生。空地一端還立根一米多高的樁子。於是能想像到這個小而低矮的三角帳篷的樣子了:房架子呈「人」字形相互抵著,蒙了一大塊棚布,前後都堵著。白天會將前面的棚布掀起來,那老頭兒就坐在帳篷邊,面前支著一架和他一樣老舊的補鞋機器。身後的帳篷里鋪著破舊的,但是色彩美艷的花氈。
七月份都過了,但他還是沒有來。
他們說,那個老頭兒是殘疾人,腳上裝著用鐵皮包著的假肢。又說那老頭兒原來也是個放羊的,四十歲才結的婚,有過一個孩子,但沒幾年那女人就跟一個回回跑了。他就賣了羊群,抱著孩子去找。找過很多地方,還去了內地。後來,孩子在奔波途中夭折了。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也落下了殘疾,兩手空空回到故鄉。因為沒有了牛羊,只好以此謀生。
我問:「那他是怎麼學會補鞋子的?」
那人說:「誰知道。可能還在外面流浪時,就在干這個了吧……」
於是我老是想著那個老人瘸著腿,背著機器,牽著孩子,走在城市繁華一角的情景……當我也獨自在外的時候,在那些陌生的大街上,曾遇見過多少這樣的人啊,卻從來沒有想像過他們回到故鄉時會有的情景。他真孤獨,他住過的小帳篷的痕迹也那麼孤獨。
我趿著拖鞋走在晴朗天氣里的草原上,腳趾頭從破了的襪子里頂出來,不時碰著青草。走了很遠,又踢掉拖鞋走到河邊的沙灘上,小心地避開一叢叢生有細刺的植物。遠方真美!那些連綿起伏的森林,青蔥草坡,閃耀著無數條纖細溪流的峽谷……而我不能去向那裡。我赤腳站在河岸邊的一處高地上眺望,要是有一雙永遠穿不破的鞋子該多好!那時任何一處我想去的地方都會隨著我的到來而平坦舒適吧?……總是想去那麼多的地方,但卻總是有那麼多的原因,讓人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
那個殘疾的老人,他沒有了腳,就再也不需要鞋子了,再也不需要離開了,可能也不需要愛情了。可是他還是要活下去,並且願意接受那麼多的與自己無關的破鞋子,願意它們經過自己的雙手後又能夠重新被使用,好像他的活兒是一種到了最後仍在給人以希望的努力似的。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愛上他了……而我呢,我也整天沒完沒了地干著活,流著汗,把商品一箱一箱地從漏雨的地方挪到乾燥的地方,奮力劈柴火,在草地上敲樁子……就想:就當我也是最後一次回到了故鄉吧……
當我挑水時又一次經過那塊狹小的帳篷遺痕,看到草地上不知何時堆放了一卷破舊的行李。於是高高興興回家,把所有早就準備好了的破鞋子全翻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