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依橫布拉克 和喀甫娜做朋友

我最怕喀甫娜來了,因為彼此實在無話可說。見了面,先是驚奇而高興地「啊」一聲,緊接著——

「你好嗎,喀甫娜?」

「好!」

「身體好?」

「身體好。」

「媽媽爸爸好嗎?」

「好。」

「哥哥也好?」

「好。」

「妹妹好?」

「好……」

……

幸好她家人口多,等這一輪問得差不多了,就會顯得我們已經無話不說地說了好多話似的,顯得我們真的是好朋友一樣。

假如在幾十年前,還可以再問她家的氈房子好不好,草場好不好,水源好不好,再問牛羊駱駝馬有沒有什麼問題,當然還要問那隻黑耳朵貓還在不在了。最後,還不能落掉問對方「寂不寂寞」……

最開始聽說這種習俗時,似信非信(現在仍然似信非信……)。要在城市裡的話,這樣的問法簡直就是互相開玩笑嘛!誰有那麼多的閑工夫耗在街頭,對一個偶爾碰面的人耐心地打問他家房子有沒有漏雨的事情?

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山野比我們所知的更荒蠻更寂靜。那時的道路全盤繞在懸崖上。有人把過去年代的路指給我看,它們狹窄而陡峭地在山尖上打旋,抬頭看一看都頭暈,就更別說從上往下看了。哪像現在的路,全是炸藥打開的,寬寬敞敞,平平坦坦。只要擋了道,無論什麼樣的大山都能給劈開。

所以那時候,生活多麼閉塞、寂寞而艱難。牧人們在遙遠寂靜的游牧生活中四季往返,深深地淹沒在茫茫山野之中……這時,在夏牧場某條牧道上,或某場盛大的婚宴上,兩個很久以前就相識的人突然迎面碰到,那是多麼不容易啊,多麼令人驚奇快樂!所以一見面就立刻起身寒暄,一口氣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情況問個周詳——這不但是情理中的事情,更是莊嚴慎重的事情。生活帶著人們在荒野里四處流浪,誰又知道下次見面會在什麼時候呢?誰知道今後的命運又會有著什麼樣的面目呢?

儘管如此,那畢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禮儀了。所以我也只是問到哈甫娜最小的妹妹就打住了。當然,有時我也會添一句:「馬甲還好嗎?」

因為那馬甲是我給她做的。

當馬甲也問過了以後,這場對話就算暫告一小段落,緊接著輪到她來問我:

「你也好,李娟?」

「好。」

「身體好?」

「身體好。」

然後媽媽……外婆……生意……我養的禿尾巴小耗子……

她誠懇地一一曆數,我真摯地逐個回答:

「好……好……好……好……」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

很多時候(尤其正忙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有些冒鬼火,強忍著才沒打斷這種雖說禮性使然,但聽起來實在很無聊的客氣話,真想大喝一聲:「好不好你自己看唄!」

但我不能那樣做,哈甫娜可是個老實人,是靦腆害羞的姑娘。她每次到沙依橫布拉克都會來找我,因為我是她的朋友;每次找我時,都會配合我尋盡五花八門的問話互相打發,因為我是她的朋友。我們倆做朋友,也許她比我還要辛苦。

第一次見喀甫娜,是她爸爸領她來我們店裡做衣服。選了塊布,量過尺寸後,我們開了價,他們就立刻掏錢,讓人很不好意思。怎麼說呢——

據其他做生意的漢族朋友們說,這些哈薩克牧民其實也就在近些年才知道買東西原來還可以計價還價的,大概在國營的鄉村供銷社購物習慣了……也就是說,他們剛剛學會討價還價,尺寸把握得簡直讓賣家吐血。因此我們無論賣什麼,開價一般都提得很高,等被顧客們大刀闊斧地砍幾輪下來,還是有得賺的。

但是……這父女倆也太老實了吧!不忍心,不忍心,不能欺負老實人啊。於是,我們又主動把價錢降到合適的位置,讓他們又高興又感激。

從穿著上看,他們並不富裕,但在選擇布料和量體方面,卻沒有什麼挑剔的要求,我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這種人也太好欺負了嘛。於是我媽特別囑咐我說:「要好好給人家做啊!這可是真正的老實人……」

又過了一個多禮拜,喀甫娜一個人來取馬甲了。穿上後顯得特別激動。大概是很少穿新衣服的原因吧。

我媽則在那兒不停地給小女孩數落好聽話:

「……嗯,行!可以……好得很嘛,漂漂亮亮的……小丫頭個子高,穿什麼衣服都撐得起來……這顏色選得真好,襯得皮膚白白的……裡面還可以再罩一件毛衣,等到了冬天還可以穿……」

然後再回過頭來用漢話罵我:

「你怎麼搞的!做得這麼肥,簡直跟龍袍一樣!門襟上還熨糊了這麼大一片!怎麼後擺翹得那麼厲害,是沒縫平還是裁的時候算錯公式了?到底那裡軋了幾分縫頭?……」

真是羞愧難當!我想著這下可完了,肯定要被退貨的,人家穿一件新衣服多不容易呀,又住得那麼遠(難得在沙依橫布拉克見她一次),為了來取衣服一定是一大早就出發,騎了長時間的馬……

結果這小丫頭像根本沒注意到一樣,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到底還是新衣服穿得少呀。這樣反倒弄得我們娘兒倆很不好意思了。我媽從貨架上抓了一大把杏干給她,我特地在汽水箱子里翻了半天,把唯一一瓶還沒過保質期的找出來給她喝。

於是就認識了。

剛開始相互間一片空白嘛,有待了解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話題滿地都是,一抓一大把,聊起來活絡極了,根本沒有以後的那些生硬和拘束。在氣氛最歡樂的時候,我們聊起了騎馬的事情,她說她家離這兒有四個小時的騎馬路程呢,根本就在邊境線一帶了。我們咋舌不已,待會兒回去還要花四個小時!幸好我們這裡夏天的白天相當漫長,否則一整天的時間就全耗在了路上,和我們說兩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哈甫娜用的馬鞭非常精緻華美,把柄短短的,剛好適合女孩子使用。上面鑲著各種圖案的銀片飾物,被紅色的銅絲仔細地扎著,擰出各種花紋,花紋里鐫刻著製作鞭子的年代時間。我拿著鞭子,突然想……就給她說了,她立刻很認真地同意了。還安慰似的鼓勵我說:「沒事沒事,這馬很老實,不要害怕……」

我想騎一下她的馬。

其實平時周圍到處都是馬走來走去的,好像隨便拽住一匹就可以騎著玩似的。但是我們始終沒能真正騎過一次。頂多只是坐在人家馬鞍子後,讓人家從一條溝捎到另一條溝而已。

我媽聽了特別高興,比我還高興,好像是要讓她騎似的。她立刻把哈甫娜抱了一下,然後跟著她去牽馬,一邊揚揚得意地告訴我:「……要記住,騎馬的時候,你用兩條腿夾一下馬肚子它就開步走,勒一下韁繩它就會停下來的……韁繩不是兩邊都有嗎?拽一下左邊那根它就往左拐,拽一下右邊那根它就往右走……」真沒想到,我們天天都在一起,居然還讓她攢了這麼幾招沒讓我知道,她從哪裡學會騎馬的呢,真厲害。

我們走到哈甫娜的灰白母馬面前,小姑娘扶著馬鐙子幫助我上了馬。

這馬在草地上走走停停,輕輕地抖動著,啃啃草,轉幾個圈,根本不理會我兩條腿又夾又踢的各種命令。我拽了這根繩子又拽那根,沒一根管用的,開始有些著急了。偏在這時,這馬也不知領會錯了我的什麼意思,小跑了起來,很快離開了草地,向坡邊的土路上跑去。我一下害怕了,回頭沖她們喊叫起來:

「媽!你那幾招怎麼不管用呀!你跟誰學的啊?!」

我媽這才老實交代:「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

最後還是多虧了親愛的哈甫娜,她從後面追上來,抓住我失手掉落的韁繩,後退著勒住馬,把它慢慢引向正途。這馬便載著我,老老實實在帳篷區周圍散起步來。

哈甫娜牽著馬,笑著走著,不時回頭看我。馬一步一停地慢慢打著晃兒走,我高高坐在上面,輕輕地左搖右擺。腳下是鋪展到山谷盡頭的碧綠深厚的夏牧場草甸,左面是群山,右面是森林,環繞著的是河。這深山裡真寂寞……哈甫娜帶著我向家走去,我真想俯下身子,從背後摟住她,請她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

那天哈甫娜走時,我們又滿滿地給她外套口袋裡塞了瓜子和蘋果,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表達了我們的友誼。我媽指著我對哈甫娜說:「孩子,以後李娟就是你的朋友了,好嗎?」

這位朋友騎馬遠去,我這才看清她的馬甲的確是太大了,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

後來我們很快把這件事忘記了。生意不好,我們只好天天跑出去玩,爬山、采木耳、采蘑菇、釣魚,日子永遠不會太無聊。

直到有一天,一個風塵僕僕的牧人在我家帳篷前下馬,捎來一塊黃油,一包紅綢子包裹的干乳酪,還有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紙片兒,上面一筆一畫地,緊緊地擠著三個漢字:哈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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