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拉爾茨 更偏遠的一家漢族人

在最最久遠的時間裡,這個地方是沒有人煙的。這裡地處深山,地勢險峭,冬季過於漫長。但由於山區氣候濕潤,積雪冰川融匯成河,有河便有樹。於是這裡有著生命最基本的供養。後來就漸漸被鑿空,成為連接東方與西方的通道。而東方與西方之間,多是戈壁沙漠,駱隊歸期遙遙,一一倒落路旁。人沒有水,畜沒有草。

後來,出於戰爭或其他原因,開始有人來到這個綠色長廊定居,並漸漸適應了這方水土氣候。當部落規模膨脹到危險的程度,又有災難爆發,死亡遍地。於是,又一次大遷徙從這裡開始,山林間又一次了無人跡。草木覆蓋道路,野獸夜棲宅院。

再後來,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漸漸地又有人跡向這邊觸探。羊群在夏天輕輕地靠近,仔細咀嚼最鮮美的青草,一隻也不敢輕易離群。並趕在秋天之後的第一場雪降臨之前,低頭沉默離開。這樣的情形不知持續了多少年。不知是什麼樣的畏懼和約束牽扯著某種奇妙的平衡。在這裡,人不是主宰,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最近的一次喧嘩與改變在半個世紀前,那天一群內地的年輕人長途跋涉來到這裡。他們修通了抵達這裡的道路,截斷河流建設起水電站,蓋起了樣式奇特而華麗的房屋——寬敞、結實、功能豐富。那些房屋有門廊、架空的木地板、木格子的天花板,煙囪上還架著精美的人字形防雪罩,爐膛下挖出的斜坑可以盛放一個禮拜的煤灰。

這樣的房子足足可住一百年不壞。可是他們只住了十多年就離開了。

他們留下的不只是這些漂亮的空房子,還有成片經營了數年的土地。二十年後,土地只見溝埂的輪廓,水電站廢棄,大壩在地震中坍塌,蓄起的湖水散向山穀草甸。在那裡,無數條河流縱橫合束、分散,水的痕迹又被樹木的痕迹反覆塗抹。

後來又開始有牧人離開綿綿千里的南北遷徙之路,來到這裡定居,形成村落。他們住進了那些空房子,開始操持農業。他們春天播種,秋天收穫很少的小米、麥子、土豆、豌豆、苜蓿和洋蔥。

我們來到巴拉爾茨,那麼遠的路,走得星月黯淡。當初寬寬敞敝的公路早已在無數次山洪中毀去。舊日的電線杆刷著黑色的瀝青,空蕩蕩地立在村落里。當年的漂亮房屋已經很陳舊了,但仍然那麼高大神氣。斑駁的橙灰色外牆上是斑駁的舊時標語,筆畫間隱約可見書寫者運腕時溢出的激情。相比之下,旁邊一些新建的院落倒顯得倉促又簡陋。懷抱嬰孩的美麗母親靠著土牆院門遠遠看過來。唯一的商店門口,兩個酒鬼喝了一下午的酒,稍有醒意地相對沉默。唯一的商店裡面,貨品寥寥無幾,店主老邁不堪。

這裡正在重建。這重建如打補丁一般,反覆彌補,一一遮蓋,重重包裹著一枚堅硬而古老的內核。

才開始,我們還以為這一帶恐怕只有我們一家漢族人,但不久後便聽說三十公里外更深處的一個村子裡還有一家,是河南人,並且已經生活了三十多年了!

據說是「文革」中逃到那裡的,與世隔絕,過得舒服得不得了。

再一打聽,我媽居然還認識那家人的兒媳婦。據說以前在縣城一起支攤做過生意。當初只知道她嫁進了深山裡的一個村子,沒想到卻是在這裡。

那個村子附近最近發現了鉛鋅礦,有很多卡車路過巴拉爾茨去那裡拉礦石。有一天,我們在路邊攔車,一路打問著向那家漢族人尋去。我媽的想法是,如果那邊人比這邊多,生意好做的話,乾脆離開巴拉爾茨算了。巴拉爾茨的人太少了。

結果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家漢族人就是做生意的,而且那一帶只他一家獨門生意。所以那家老太太當然不會講實話了,只是拚命地訴苦,嚷嚷著生意實在做不下去了,再過兩年真的不幹了,但是不幹的話到縣上又能幹什麼呢……云云。然後勸我們早點回家,天黑了路不好走,而且這一帶狼多。

她家店裡的商品比我家的多到哪裡去了,但似乎大都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積壓的東西,居然還有窄腳牛仔褲(呃,現在又開始流行了)和朱麗紋的襯衣。食品看上去倒是出自當代,但再看看保質期的話……

店裡光線很暗,一屋子的商品一動也不動,像嵌在舊照片里一樣。店主是個有事沒事都笑容滿面的胖老太太,信基督教,平均每三句話都得捎帶一聲:「感謝主!」

我媽在店裡陪主人說話,我一個人跑到外面轉了轉。

村子裡東竄西竄的到處都是兔子,路邊的苜蓿地和豌豆地(都是牲畜飼料)一片連著一片。我試著去捉那些兔子,但哪裡捉得住。只好偷了點嫩苜蓿和豌豆尖兜在衣襟里,準備帶回家下麵條。

兔子們都是純白、純黑色的,一看就是家兔子。也不知道誰家養的,這麼一大群放出去也不怕丟。

土路狹窄不平,傍晚時光漫長而明凈。和巴拉爾茨不同的是,這個村子緊靠著山。山也不是我們那邊的那種大土山,而是低矮連綿的禿石山,一座山就是一大塊雪白的石頭,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洞眼。洞口形狀的線條圓潤柔和,千奇百怪。這是億萬年來冰川侵蝕、水流沖刷的結果。

山腳下流淌著一條又寬又淺的小河,河水清澈得像是流動的空氣。河底水流中居然也蔥鬱地生長著青草。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最後的餘暉鋪展在東面山頭上半截。整條溝冰涼沉靜,村落像是空村一般。雖然也會有孩子時不時在小路上追逐而過,但那幕情景看起來更像是記憶中的情景。

我踩著河心凸出的石塊過河,開始爬山。儘管是一整塊的石頭山,山體凹陷處積存的泥土裡也會生長些堅強的植物。有的地方甚至會有團狀匍匐生長的爬山松。碧綠的爬山松生長在雪白的山體上,美得一點也不真實,尤其是在這樣的黃昏時刻。

小路旁邊那些擠擠挨挨的洞穴們,別說進去了,連在洞口朝里窺視一下的勇氣也沒有——似乎我一進去,洞口立刻會封閉,所有的洞口都封閉,整座山立刻變得光潔平整,跟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洞穴一般。

向上走,漸漸地走到了陽光照耀的地方。站在陽光中向下望,下面溝底的村莊陰涼黯淡。已經很晚了,但沒有一家人的煙囪冒煙。一眼望去,就數那家河南人的店鋪最最扎眼,因為房子外牆上都刷了白石灰。而其他房子都是泥土色的。

有兩三頭牛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趕牛的老婦人也慢吞吞跟在後面,手持長長的柳條。她穿著黑色毛衣和橘紅色的長裙。

……假設自己一直在這裡生活,假設自己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假設自己從不曾離開過這裡……設想了半天,也想像不出若是那樣的話,自己又會有著什麼樣的生活。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時,所有山上這些石洞,一定會為自己所熟悉,絲毫也不害怕了。

再回到店裡,河南老太太同我媽正嘮得起勁,興高采烈地說:「……奶奶個腿!再干兩年就不幹了!啥好地方哩?噫!早就說著要通電了,要通電了,說了二十年還沒影子,恁看啥事哩……」

我媽問:「你家老頭子哩?」

老太太興高采烈地回答:「恁說老楊啊?主把他拿走啦!都拿走好幾年了……感謝主!」

正說著,來了個小夥子買電筒。老太太用河南味兒的哈語同他乾淨利索地討價還價,連帶著揭人家短。說怪不得居麻罕家丫頭沒答應跟他,原來是這麼小氣的人……逼得小夥子節節敗退,最後按原價掏錢,慌不迭逃了。

然後又來了一個老頭兒,是來還債的。老太太又當著我們的面把他狠狠地表揚了一通,再把村頭老是欠錢不還的酒鬼拉罕痛罵一頓,說他是魔鬼,說他要下地獄。末了又給這老頭兒額外抓了一把水果糖以表彰其信用。老頭兒連忙道謝,她也沒忘再來一句:「千萬不要謝我,要感謝主!」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張望,但很久都沒過來一輛車。的確太晚了,要是搭不上車的話……又想起那老太太說過這一帶有狼……願主與這老太太同在,順便保佑一下我們。

太陽落山一個多小時了,天色越來越暗。回頭看去,那個寂寞的小村子終於亮起了數盞微弱的燈火。這條小路兩邊都給鐵絲網攔著,鐵絲網兩邊是高高的、茂密的草料地和麥地。我們像是走在深深陷入大地的一條通道中。抬頭看,夏季最主要的幾個星座已清晰地浮顯在夜空中。但真正的黑夜仍然沒有到來,銀河還沒有顯現。

我媽有夜盲症,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最後忍不住嘀咕起來:

「奶奶個腿的!河南人真厲害,這麼荒的地方也能待得住!……嘖!感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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