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拉爾茨 有林林的日子裡

在巴拉爾茨,我和拉鐵礦石的司機林林談戀愛了。我天天坐在縫紉機後面,一邊有氣無力地幹活,一邊等他來看我。遠遠地,一聽到汽車馬達轟鳴的聲音,就趕緊跑出去張望,為這個,都快給建華(我媽新招的徒弟)她們笑死了。

但是,我們見過第八次面後就基本上沒戲唱了。真讓人傷心。

談戀愛真好,誰見了都誇我男朋友長得帥,太有面子了。而且他每次來看我的時候,都會給我帶一大包吃的東西。

而且,他還是開白色黃河車的呢,黃河車是我們這裡所有的卡車中最高大最長的,和它比起來,其他的「解放」啊、「東風」啊都可憐得跟小爬蟲一樣(不過很快礦上統一更換了康明斯和斯太爾卡車,黃河車就一下子變得土裡土氣的了)。每當我高高地坐在駕駛室里時就特興奮。要是他的車壞在路上了,就更高興了,因為那時我就可以幫他打千斤頂。打千斤頂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想看,那麼重那麼大的車頭,我隨便搖幾下,就把它高高撬起了,好像我很厲害似的。

每次我都緊緊地挨著他,坐在駕駛員座位旁的引擎蓋子上,惹得一路上打照面的其他司機,看到了都多事地踩一腳剎車,搖下玻璃,假裝好心問一句:「能不能換擋呀……」

後來我學會了辨認柴油車和汽油車的馬達聲,這樣,遠遠地聽一聽,心裡就有底了,不必像原來那樣只要一聽到有汽車聲音就傻頭傻腦往外跑。但是,不多久,居然又給她們看穿了,一有動靜,她們總是會比我先作出判斷:「耳朵別支那麼高了,這個是汽油車!空喜歡一場吧你?」……唉,等待真是漫無邊際。

我們平均十天見一次面,而每天從我們這裡經過的車大約有二十輛,也就是說,每過二百輛車之後,他的大白車才有可能出現一次。這條土路多麼寂寞啊!傍晚涼快下來的時候,我會沿著路一直往上走。天空晴朗,太陽靜靜地懸在西天,鮮艷而沒有一點熱氣。光滑的月亮浸在清澈晶瑩的天空中,空曠的河谷對岸是暗紅色的懸崖。這條路所在的地勢很高,風總是很大。站在最高處,可以看到山腳下的那段土路靜靜地浮著,白茫茫的。這時有塵土濃重地盪起,由遠而近來了。我高高站在山坡上等了好一會兒,塵土中才慢慢吞吞挪出一輛載滿礦石的東風141……仍然不是林林。

林林的車還有一個最明顯的標誌:車斗的包墊上總是高高地插著一把鐵杴。

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在我面前停下車,檢查完包墊,把鐵杴順手往那裡一插,然後轉過身對我說:「妹妹,沒事老往縣上跑啥?呵呵,小心把你賣掉……」

他當然沒有賣我,而是請我吃了大盤雞。

那次我搭他的順風車去縣上,因為超載,他的黃河車爆了一路的胎。這樣,原本八個小時的路程,硬是陪著他耗了兩天一夜。途中不停地安慰我:「到了到了,大盤雞就快到了……」我理都懶得理他。

這一路上,只有一個叫作「四十五公里處」的地方有一個野館子,支著兩間木棚。到了那裡已經天黑了,我一下車就蒙頭往裡間走,摸到一張床,爬上去就睡了,老闆娘為我蓋上被子。任林林在外面怎麼喊也不理睬。睡到半夜餓醒了,感覺到隔壁還有光。扒在大窟窿小眼的木板牆上往那邊一看,蠟燭快燃完了,桌上有報紙蓋著一些東西。木桌靜得像是停在記憶之中。

我以為這小子不管我就自個兒開著車走掉了,嚇了一大跳。摸摸索索半天才在木牆上找到門,打開一看,一眼就看到他的車歷歷清晰地泊在月光之中。月亮還沒有落山,天地間明亮得就像白晝里剎那間會有的一種光明,非常奇異。我看了好一會兒,喊了好幾聲。又趕緊回到桌子前,掀開報紙,就著殘燭最後的光亮,把剩下的半盤子雞塊消滅掉了。

我為什麼會喜歡林林呢?大概是因為他有一輛大大的大車吧,這使他非常強大似的,強大到足夠給我帶來某種改變。我只是一個裁縫,天天坐在縫紉機後面對付一堆布料,生活無窮無際,又無聲無息。

還因為他與我同樣年輕,有著同樣歡樂的笑聲。還因為他也總是一個人,總是孤獨。他總是開著高大的黃河卡車,耗以漫長的時間在崇山峻岭間緩慢地蜿蜒行進,引擎聲轟鳴,天空總是深藍不變。

還因為,這是在巴拉爾茨,遙遠的巴拉爾茨。這是一個被廢棄數次又被重拾數次的小小村莊。這裡沒有電,過去的老電線杆空空地立在村落里,像是史前的事物。這裡處處充斥著陳舊與「永久」的氣息。村莊周圍是寬廣的剛剛收穫過的土豆地和麥茬地,家兔子和野兔子一起在田野里四處奔跑,清晨所有的院牆上都會棲滿羽毛明亮的黑烏鴉。

打草的季節剛過,家家戶戶屋頂上堆滿了小山似的草垛。金黃的顏色逼迫著湛藍的天空,抬頭望一眼都覺得炫目。鄉村土路上鋪著厚厚的足有三指厚的綿土。但這土層平整、安靜,沒有印一個腳印。沒有一個人。河在低處的河谷里淺淺流淌,從高處看去,兩岸的樹木一日日褪去了厚實的綠意。羊群陸續經過,沉默著啃食白柳的葉子和枝條,使得那邊的情景漸漸疏淡起來。而蘆葦和其他一些灌木叢色澤金黃,越發濃密、浩蕩。

我去河邊挑水,走長長的一段緩坡上山,然後穿過高處的麥茬地,走進一片芨芨草叢生的野地。肩膀壓得生疼,平均走十步就放下擔子歇一歇,氣喘如牛。抬頭看一眼,天空都眩暈了,天空的藍里都有了紫意。而家還有那麼遠,還在野地盡頭的坡頂上。

這時,有人在遠處大聲喊我,並慢慢往這邊靠近。

我站在白色的、深密的芨芨草叢中,站在廣闊明凈的藍天下,久久地看著他。終於認出他就是林林。

與所有地方的中秋節一樣,那一天巴拉爾茨也會懸著大而圓的月亮。尤其是傍晚,這月亮浮在寂靜的天邊,邊緣如此光滑鋒利,像是觸碰到它的事物都將被割出傷口。萬物都擁緊了身子,眺望它。而它又離世界那麼近。無論什麼時候的月亮,都不曾像此刻這般逼近大地——簡直都不像月亮了,像UFO之類的神奇事物,圓得令人心生悲傷。

我家房子在這一帶坡地的制高點上。四周是一面坦闊的平地,下臨空曠的河谷,對面是南北橫貫的一長列斷開的懸崖。我離開家,沿著高原上的土路來來回回地走著,暮色清涼,晚風漸漸大了起來。當天空從傍晚的幽藍向深藍沉沒時,月亮這才開始有了比較真實的意味,色澤也從銀白色變成了金黃色。夜晚開始降臨,天邊第一枚星子亮了起來,一個多小時之前給人帶來種種幻覺的氣氛消失得乾乾淨淨。這又是一個尋常而寧靜的長夜。

房間窗戶上嵌著木格子,沒有玻璃。明亮的月光投進來,鋪滿了一面大炕。除了我和妹妹,家裡其他人都去了縣城,忘記了今天是中秋節。過不過中秋節又能怎麼樣呢?這山裡的日子粗略恍惚,似乎只是以季節和天氣的轉變來計算時間,而無法精細到以日升日落來計算。然而,若是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的話,也就無所謂地過去了。既然已經知道了,有些微妙的感覺無論如何也忽略不了。

我和妹妹早早地關了店門,用一大堆長長短短的木棍子將門頂死,還抵了幾塊大石頭。然後就著充沛的月光準備晚飯。角落裡的爐火在黑暗中看來無比美妙,它們絲縷不絕、裊裊曼曼,像是有生命的物質。

我揉面揉得渾身都是麵粉,爐上的水又早就燒開了。正手忙腳亂之際,突然有敲門的聲音「咚咚咚咚」毫不客氣地傳來。我們兩個嚇了一大跳,接著本能地開始想像一切糟糕的可能性……畢竟這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家裡又只有我們兩個女孩。天也黑了,這時誰會來敲門呢?

我倆連忙把燒開的鍋端下灶台,堵住爐門上的火光,屏息靜氣,裝作房子里沒人的樣子。但那怎麼可能裝得出來!門明明是反扣的嘛。於是敲門聲越發急促和不耐煩了。

終於,我壯著膽子,很冷靜地開口道:「這麼晚了,誰啊?」

「是我。」

「你是誰?」

這個問題似乎很令他為難,半天才開口道:「大盤雞!」

何止欣喜若狂!只恨挪開那一堆石頭和長長短短的頂門棍花了不少工夫。

那是和林林的第二次見面,永遠難忘。他給我帶來了月餅,然後坐在炕上,看著我在月光中揉面,然後拉麵下鍋。我們喜悅地聊著一些可聊可不聊的話題。月光漸漸偏移,離開大炕,投到牆壁上。於是妹妹點起了蠟燭,我們三個人圍著燭光喝麵條湯。

林林的大車就停在門口的空地上,後來他回車上去睡覺了。他那麼大的個子,蜷在駕駛室里一定不舒服。況且到了深夜裡,溫度會猛地降下來,外面總是那麼冷。我很想留他在隔壁房間里休息,但出於姑娘的小心思,便什麼也沒說。直到現在,一想起那事就很後悔,覺得自己太驕傲、太防備了。但願沒有傷害到他。

現在再想想,其實林林也是多麼敏感的年輕人啊……

那個晚上,月光漸漸移沒,房間里黑暗寂靜。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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