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拉爾茨 門口的土路

有很多人在門口的土路邊架電線杆,一直通往村裡。然後他們又開來一輛大卡車,卸下好幾軲轆粗粗的纜線,一根杆子一根杆子地挨個兒牽了上去。我們天天跑去看他們幹活。終於等到那幾軲轆纜線全用完了,巨大的空木頭軲轆扔在路旁,我們就悄悄把它們滾回家去了。

我媽把其中兩個大軲轆立起來放平了,成了兩張沒人敢用的大圓桌。還有一個被她很辛苦地拆開,拆成一堆木板,為我鋪了一張小床。但還剩很多木板,就又鋪了另外一張床。但還是剩了很多三角形碎塊,她就叮叮噹噹做了一堆小板凳。後來,那些架電線杆的人來了,就坐在這些板凳上,討論「那麼多的木軲轆子怎麼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這個奇怪的問題。

我們家的小店是附近這一帶唯一能買到蔬菜的地方,於是那些架電線杆子的人三天兩頭往這邊跑。他們都是漢族人,比起哈薩克老鄉更會討價還價——他們太厲害了,只用八毛錢就能從我們這裡買走一公斤大白菜。

在這條路上經常走動的人還有河上游金礦的工人和拉鐵礦石的司機。金礦的礦點離我們只有十多公里,我們經常步行到那裡去。

這條河在上游還沒分岔的地方是又寬又深的,浪水一注一注地翻湧,是我見過的最有氣勢的河流之一。河中央橫七豎八泊著好幾艘鋼鐵的淘金船,漆成橙紅色。船上的傳送帶一圈一圈地轉動,金子在複雜的過程中漸漸從河底深處的泥沙里被分離出來。我們站在波濤滾滾的岸邊長久張望,那一帶地勢很高,視野開闊,水邊的蘆葦又深又密,野鴨長唳短鳴,四處回蕩。高遠的天空中,列隊南歸的雁陣看在眼裡總是那樣悲傷。

那時的自己,總覺得有一天會愛上一個淘金人的。一個能夠從泥土裡發現金子的人,會有一顆多麼細緻敏感的心啊!淘金的工作因為過於寂寞和艱苦而深含「久遠」的內容……當我日日夜夜在縫紉機前一針一線地做著一件衣服,反覆拆改,他也在河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浪水聲中,從一堆又一堆泥沙里,以每次僅能以肉眼勉強察覺到的分量,一點點收集著世間最貴重的東西……

當我愛上他後,他會給我那因歲月和勞動而粗糙不已的手指戴上金戒指,給我扎了二十年都一直空著的耳洞戴上金耳環,讓我青春的胸前亮晶晶地閃耀著金墜子……我多麼熱愛黃金啊!它是有價值的事物,是有力量的,它能使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一些。更重要的是,它總是攜著那麼多的,很輕易就能打動人的豐富象徵。尤其是,它是被那個人的雙手親自創造出來的——淘金的確是一種創造,創造金子的手簡直就是藝術的手……

那些日子裡,我常常沿著土路,頂著亮得發白的烈日,步行十多公里去停泊淘金船的河灣那裡。一路上風總是很大,很燥,塵土飛揚,而我卻總是神經兮兮地穿著裙子,還踩著涼鞋。這一帶的女孩子只有我穿涼鞋(這一帶也只有我一個漢族姑娘)。於是到地方後,腳丫子髒得像兩塊老生薑似的,便踩進河邊的淺水裡洗,心卻是喜悅自在的。那時,總會聽到遠遠地有人在河中央的船上喊我,吹著口哨。可他們都在幹活呢,不能靠近。我就到岸邊的地窩子里找人。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什麼大花痴,每次去那裡其實是有事的——我找他們老闆討債。當然,每次都討不回來。我這個樣子像是討債的嗎?每次去也無非就是聽他們老闆解釋一下新的原因,再陪他哭哭窮,就算完成當天的任務了。反正我也樂意這樣一天一天陪他慢慢耗,要是一次性就把錢全收回來了,那多沒意思啊,那樣我的裙子和涼鞋就沒機會穿了……

當我喝飽茶,低頭走出地窩子時,船上的小夥子仍簇擁在老地方,一個個趴在船舷上往這邊看。我的裙子一晃出來,他們就吹口哨。我理都不理他們,矜持地往回走,於是身後又響起一片起鬨聲。我慢慢地往回走,太陽明晃晃的,裸露的手臂和脖子被曬得發疼,大風和塵土一陣又一陣滾燙地迎面撲來,裙子吹得鼓鼓的。走在那樣的路上,每一分鐘都無比真切地感覺著青春和健康。我覺得我可以就這樣一直活下去,永遠也不會衰老,永遠也不會死亡……河流從北到南地動蕩,一路上在身邊有力地、大幅度地扭出一連串的河灣。走到高處,遠方群山的峰頂和腳下的道路平齊,在視野的地平線處海一樣地起伏……走在世界的強大和熱烈之中,而抬頭看到的天空卻總是那麼藍,藍得無動於衷,一點也不理會世間的激情……

在那個夏天裡,那條路像是永遠也走不完,卻始終沒能和想像中那個人走在一起。後來倒是遇到一個有趣的司機,也同樣高高興興戀愛了一場。

我和司機——他叫林林——也是在這條土路上認識的。那天我站在路邊等車,因為要進城,還特意拾掇了一下,弄得全身上下到處平展展、亮晶晶的。可那會兒沒車,等了半天,土路盡頭的拐彎處才出現一輛大白卡車,卷著濃重的塵土,慢吞吞地,搖搖晃晃地往這邊來了(後來才知道那傢伙的破車超載了近一倍的噸數)。我挺著急的,要是在這土窩子里再站一會兒的話,就成土撥鼠了,還怎麼進城呀?我沖他使勁揮手,還打著蹦子跳,他偏不急,就那麼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漫天塵土中晃啊晃啊。等到我簡直快要發脾氣了,車才磨蹭到近前沉重地停下。

若是搭別人的便車,我對師傅可好了,可感激了。可對這個傢伙,無論如何也沒法客氣起來(對他最客氣的事情就是一直沒好意思下去換車),一路上板著臉,窩著火:到縣上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我陪著他在這條路上足足耗了近兩天時間!車慢得呀,還不如我用兩條腿走來得快。那個破車,搖上窗子吧,悶得人氣都喘不勻;敞著窗子吧,就大口大口地吃土。在這條可怕的路上走,一旦被超車,落在人家後面,就倒大霉了。昏天昏地,東西不辨,整條路像燃燒了起來似的。只得停下來,等別的車走遠了,塵土沉落,能看清路面時再動彈。偏他的破車又老被超。沒辦法,超載太多了,稍微快一點都會要命似的。哪怕就這樣跟爬著前進似的小心謹慎,一路上還不停地爆胎。

第一次是不太愉快,不過開始戀談愛以後,一切就突然不一樣了。不管他的什麼都覺得好得不得了,他的車也越看越漂亮,那麼白,遠遠地一眼就能認出來。後來再坐他的車走同一條路時,又總覺得車開得太快了,怎麼沒一會兒就到地方了?真是的……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整天蠢兮兮的樣子,真丟人。

但是那個時候啊,我們坐在高高的大卡車駕駛室里,一路上唱遍所有會唱的歌。他的眼睛和牙齒總是閃閃發光,他扭頭看過來的時候,讓人心裡歡喜得忍不住嘆息。他扭過頭來看我,我連忙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塵土瀰漫,而我仍從車窗玻璃上看到他在扭頭看我……夏天啊……夏天緊緊貼著臉龐和手心展開它燥熱的內容,一切近在身旁……要是此時是冬天該多好!要是冬天的話,我就裹著厚厚的衣服,深深躲藏在寒冷裡面,當我害怕時,我就拒絕……可這是夏天,它會讓一個幸福的人,遠遠地得知未來的事情,並受到傷害……我不知道我明白了什麼,但是回過頭來時,他還在看我,看得我驚慌失措,忍不住偷偷落淚……

戀愛結束後,仍得在這條土路上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出門挑水,進門揉面。干不完的家務活。再弓著腰把半澡盆水弄進房子,一下子潑在地上,熄滅那些暴躁的塵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麼倒霉的地方來,荒得要命,到處都是土,走起路來騰雲駕霧的。地勢又那麼高,周圍一棵樹都沒有,一戶人家也沒,光禿禿的。要挑水還得下山,挑完水還得上山……真想不通,在這種地方到底和誰做生意呀?心煩,心煩。每天櫃檯上抹不完的土。吃飯時,不一會兒,菜上也是一層土。我媽坐在縫紉機前幹活,眉毛上也是一層白白的土。我大聲地取笑她,笑完後,一照鏡子,自己的眉毛也是白的……心煩,心煩……

到了九月,塵土越發放肆了,但我們顧不了那麼多了——那時,我們的生意突然間好得不得了了!這條土路終於帶來了轉場的牧民,之前我們已經在此等候了整整一個夏天。

先是羊群過來,浩浩蕩蕩地,把路上的土又踩厚了兩公分。然後是馬群和駝隊,河邊收穫過的土豆地上一夜之間支起了好幾座氈房子。每天一大早,小店裡就擠滿了人,賣得最快的是蔬菜、糧油和茶葉,然後是褲子。才兩三天工夫我們的貨架就空了一半。我把縫紉機輪子蹬得飛轉,停都停不下來,通宵達旦地干,終於使停駐在這一帶的牧民幾乎每人都穿上了有筆直褲線的褲子和五顆扣子顏色形狀都一致的外套。

還有一位老大爺讓我給做帽子,很令人發愁。我從沒做過帽子,更何況是那種狐皮包面、錦緞襯裡,裹有厚厚羊毛氈的豪華得可怕的帽子。於是我費了很大的勁說服他,讓他在我家店裡買了一頂毛線帽子戴回去。

為了好好利用這段黃金時間,我媽又趕往縣城拉來了小半車西瓜,堆在路邊賣,還支了個涼棚。於是,遠遠地,路盡頭出現的騎馬人一看到我們的瓜攤,就高高興興快馬加鞭跑來。稱一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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