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拉爾茨 河邊的柳樹林

轉場的牧業下山了,離開初雪淡籠的夏牧場,陸陸續續趕往分布在阿爾泰前山一帶的一個個溫暖明亮的秋牧場。蔚藍色的額爾齊斯河上空高懸的一座座弔橋得為之搖晃、動蕩一個多月。橋那邊,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

羊群先過來。經過巴拉爾茨後,河邊那片柳樹林子離地面一米高以內的樹葉、嫩枝條全沒了,樹皮也給啃得乾乾淨淨的,地面上更是光禿禿的,一根草也沒有。

然後進入這片柳樹林的是馬群和牛群。這樣,凡是它們能夠得著的柳葉子,幾天之內也乾乾淨淨地沒了。

當林子里只剩下高高挑在柳樹梢最上面的那一層綠時,才輪到駱駝們。

於是,河邊柳叢的綠意就這樣一截一截從下往上少著。要是駱駝排在最前面的話,哎,保准從上到下,半片葉子也不會給牛馬羊們留下。

而原先那片林子密得呀!柳枝子長長地挑著糾纏在一起,人站在其中,兩米以外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這種柳樹,不是我們常見的高高大大的那種。它更像是灌木叢,最高也就兩三米。一棵一棵細細長長,幾乎沒有分枝,枝條直接從地上一簇一簇密密匝匝地抽生出來,相互交織著。這種柳叫「火柳」,也有人管它叫「白柳」。我覺得前面那個名字更適合它,這片林子真是一片燃燒的林子,裡面有著靜悄悄的熱烈。

林子里有一些小路,繞來繞去,亂七八糟纏在一起。踏上這些路,卻會發現每一條路都被枝枝葉葉堵得結結實實,只有在離路面一米來高的地方才暢通無阻。一定是羊們走出來的路。

我以前走到河水沒分岔的地方就停住了,很少進林子的。聽說裡面有蛇,幸虧從沒碰到過。但總會看到很多小蟲子,軟趴趴地蠕動在枝葉上,五彩繽紛,怪瘮人的。但後來羊群來了,沒幾天工夫,裡面就稀鬆了許多,我便好奇地在裡面鑽來鑽去。

林子雖然稠密,裡面又有河,但卻一點兒也不陰潮。相反,裡面非常乾爽明亮。光線在裡面亂晃亂閃。地上全是沙土,而不是泥土,扎著一叢一叢清潔的、纖細亮白的芨芨草。

我彎下腰在林子里的小路上飛快地走動,又跑了起來。枝葉在頭頂和臉上不停掃拂、抽打著。河水流動的聲音一會兒響在左邊,一會兒響在右邊。

我又拐了幾個彎,撥開柳枝,一腳踏出去,踩進了水裡……

河水像流經暗夜一樣流經這片明亮的林子。河上方被罩得嚴嚴的,河水因為陰影而陰暗,又因為陰影的晃動而明亮閃爍。河水流經柳樹林,比流淌在陽光之中更顯得清澈。河中央露出水面的石頭乾乾淨淨,不生苔蘚,不蒙灰塵。

當河水從這片柳樹林流出來時,我站在柳樹林外,站在離河的出口處幾米遠的地方,正對著河,看它什麼也不說就流了出來。看它湧向開闊的空地,經過我時,沖攪出幾個漩渦,什麼也不說就流走了。

我站在柳樹林外,看河從樹林里流出來,覺得它是從一個長長的故事裡流出來的。

河流出這片柳林的地方是一小片空地,長著三棵高大的金黃葉子的楊樹,扎著兩頂氈房子。再過去就是浩蕩的蘆葦灘,成片的灌木叢,還過去就是康拜因收割後的麥茬地了。麥子完全收割了,才能允許游牧的羊群通過。要不然那麼多牛呀馬呀羊呀一趟子掃蕩過去,就熱鬧了。

我一進林子就到處亂撞,再加上總會迎面碰見幾條色彩艷麗的毛毛蟲,就更慌亂了。於是就循著水聲到處找河,找到河就順著河往下遊走,然後就一定會走入那片空地。

空地上的氈房子緊靠著楊樹,離氈房子不遠的地方一橫一豎擺放著兩隻木頭槽子。是用圓木鑿空了,鑿成船形的樣子,用來盛粗鹽粒喂牲口的。早在氈房駐紮之前,它們就已經那樣擺在那兒了。這兩家人一定年年此時都來這裡停駐。

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他的手臂受傷了,用媽媽的花頭巾吊著,掛在脖子上——總是坐在那片空地中的一塊大石頭上,用沒有受傷的右手在石頭上磨刀子。有時我會蹲到他身邊,看他磨一會兒。他每磨幾下就抬起頭來和我說兩句話,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就不理他,只是笑著指著刀子,示意他繼續磨。

那把刀子很普通,不過是兩三塊錢一把的摺疊水果刀,比手指頭長一點,刀刃很薄,有著明亮光滑的桃紅色塑料把柄。但他整天磨呀磨呀,簡直是相當鄭重地對待它了。我看到那把小刀的刀刃給磨得只剩窄窄的一溜兒,又窄又薄,似乎很脆了,輕輕一折就斷。但是,當他磨得告一段落的時候,用刀子在旁邊的粗鹽槽子上別了一下,輕輕一剜,就削下一塊整整齊齊的木片。真是想不到呀!這麼不起眼的一把小刀,會這麼鋒利。

我摸了摸口袋,還有一個小蘋果,就掏出來給他吃。他拒絕了。我只好收回來塞回口袋,接著看他磨。

又看了一會兒,當我再次掏出蘋果給他時,他就接過去吃了。

然後我向他索要那把刀子。

他當然不給啦!我又纏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媽媽從遠處來了。他媽媽竟認識我。她說:「裁縫的丫頭,進房子喝茶吧?」

我連忙跳起來謝過,然後跑掉了。

那幾天,我天天穿過柳樹林去看那小孩磨刀子,天天給他帶蘋果吃。他那把刀子可能非得磨到全給磨沒了才算完。反正從沒停過似的,一天磨到晚。也不知要磨成個什麼樣才算滿意。

直到他的左手完全好了,他才把那把小刀收起來。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雙弦琴(冬不拉),一天到晚叮叮咚咚地彈。

真奇怪,真是從沒見過這麼閑的牧家子弟,整天好像不用幹活似的。不過有時候會拎根柳樹枝,在柳林子里守著幾隻羔羊。當有口哨聲在林子里回蕩的時候,我就知道再走一會兒就可以看到他和他的羊了。他坐在柳林子里的石頭上,吹著哨子,胳膊底下挾著柳條,手裡仍沒忘了在石頭上繼續磨他那把非得給磨禿不可的小刀。

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彈琴,反反覆復地一個調,大約是在學習吧,相當有耐心地重複個沒完:「……32|34 56|54 32|34 3-……」每當我穿出林子,蹚過河,總會看到他坐在楊樹下一架卸了軲轆的馬車排子上,低著頭,手指在弦上靈巧地移動。

我站在他對面,聽一會兒,再四處走一走。在河邊玩玩水,洗洗手,然後再回來站在他面前繼續聽。

「……3-|6-56|76-3|5-32|1-……」

此後與他媽媽見面的次數倒是更多了,她常去我家店裡買這買那的。有時候也會在她家門口遇到。她總是穿著打補丁的外套和長長的裙子,整天提著裙子幹活。後來她到我家去做新裙子,我就拚命勸她做短一點。長裙子短裙子都是一個價,但是短裙子可以給我們省十幾公分布。

過了幾天,她來拿裙子。我們幫她試過,她滿意極了,捏著我們家巴掌大的小鏡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的。

我想起她那個磨小刀的兒子總穿著一條褲腳和膝蓋都磨破了的褲子。大約因為正在長個子,那褲子又小又窄,他坐在那裡時小腿都露出了一截子。

於是我說:「你們家巴郎子(孩子)不做新衣服嗎?」

「他有的!很多呢!」

「都那麼大的娃娃了,已經是小夥子了,還不給收拾一下,要和媽媽生氣的!」

「他不生氣的,我們家小巴郎子嘛,脾氣好得很嘛……」

我們又嘻嘻哈哈說了一陣別的。到了第二天,這個媽媽果然來給自己小兒子做褲子了。不過不是那個男孩自己來量尺寸,他媽媽拿來一條舊褲子,讓我們比著做:「這裡,大一點;這裡,長一點……」

第三天,褲子出來了。不等這個媽媽來拿,我就抱著那條熨得平平展展、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褲子,往他家走去。

由於這段時間羊群全下來了,人多,生意突然忙了起來,我好幾天沒去柳樹林子那邊了。突然發現那一片柳林子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裡面的樹葉呀、小細枝子呀什麼的,全都沒了。可能被這兩天下山的大畜「掃蕩」過了吧?速度真快。林子里四處只剩一片濃密的、光禿禿的樹榦和粗枝。儘管這樣,這片林子還是有著「茂盛」的意味。想想看,如此濃密的光桿樹林的情景,其他哪個地方也看不到的啊。而且,這些樹木並不曾因為失盡樹葉枯竭而死。它們分明是還有生命的,似乎明天就能抽出新的葉子來。它們還是那麼柔軟有彈性,用手摸著冰冰涼涼,似乎裡面還有水分在流淌。

河水淺了一些,似乎流速也慢了下來。我順著河走出林子,來到那片空地上,可看到的卻是氈房子已經拆散了。紅色的圍欄整整齊齊地捆紮好了,五顏六色的氈子也卷好躺在草地上,箱籠被褥什麼的都打成了包。幾個人走來走去,幾峰駱駝卧在旁邊,隨時準備啟程。

這時,男孩的媽媽向我走來,高興地說:「正想上去看一看呢!我們嘛,馬上就走了嘛!我們在這裡嘛,已經住了兩個禮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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