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所有的錢只夠用來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租房子做生意(城裡的房子是租不起的)。但有一個問題是:如果要到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去,就必須得雇大車進行長途搬家。當時我們所有的錢也只夠用來雇一輛車了,雇了車的話,到了地方又哪來的錢租房子?真讓人惱火。
為此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最後終於聰明地下了決定:首先,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定要房租便宜;其次,房東一定要是個司機,自己開車來接我們。就這樣,我們來到了喀吾圖。
喀吾圖真遠啊,我第一次去時,穿過了好大一片戈壁灘,又在群山中沒完沒了地穿行。我在車廂里東倒西歪地打著瞌睡,什麼時候到的都不知道。那個司機也不叫醒我,到地方了就自個兒悄悄溜了,等回來時,一身酒氣。
喀吾圖小鎮不大,只有一個十字路口,由此路口延伸出去的四條小馬路不到五十米就沒了。這五十米半徑的範圍內,就是喀吾圖最熱鬧的「商業區」,有好幾家小商店、小飯館、漂亮姑娘開的理髮店,還有糧油店。但是站在十字路口放眼四望,馬路上空空蕩蕩,所有店鋪的門雖然敞著,但半天都不見有人進出。
我們是來這裡開裁縫店的。可是這裡已經有裁縫店了,由於是老店的緣故,生意看起來很不錯。布也多,花花綠綠掛滿了一面牆。開店的女老闆還帶了好幾個徒弟,推門進去,滿屋子踩縫紉機的「啪嗒、啪嗒」聲。
整頓好新家後的第二天,我媽就跑去那家店串門子,假假地對人家問候了一番。回來心裡就有底了,什麼嘛,那哪是在做衣服,根本就是縫麻袋!
我親眼看到她們是這樣裁褲子的:先從布上裁下來兩個長方形,再在長方形一側估計著剪掉兩個彎兒——就成了!然後交代給徒弟們:「腰一定要做夠二尺六,殿(臀)圍越大越好,膝蓋那兒窄一點,褲腳大小看著辦……」
我媽那個樂呀,但臉面上還是做出謙虛和氣的神情,滿意地告辭了。
在城市裡,尤其是大城市裡,裁縫和裁縫店越來越少了。最常看到的裁縫們只在商場的樓梯間和走廊拐角處支一個小攤位,掛一塊「繰褲邊、織補、換拉鏈」的小牌子。現在誰還去裁縫那裡扯布做衣服啊,店裡買來的又便宜又有款。在城鄉結合部,成衣批發加工的小作坊東一家西一家到處都是,工業縫紉機的馬達通宵達旦地轟鳴,三四個人一個晚上就可以弄出上百套一模一樣的流行服飾。就更別說大廠家、大公司了。但是那些大街上匆匆忙忙走著的人們,真的需要那麼多的衣服嗎?衣服的大潮洶湧進入人群,一場又一場的流行,最後產生的恐怕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吧……
但在我們偏遠的喀吾圖,生活氛圍迥然不同,流行真是毫無用處。比如褲子吧,現在的褲子普遍襠淺、臀窄、腰低,穿上怎麼幹活呀!衣服也太不像話了,男裝弄得跟女裝似的,女裝又跟童裝似的……
這是游牧地區,人們體格普遍高大寬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勞動和傳統單一的飲食習慣,很多人的身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形,特體比較多:胸寬肩窄的、腰粗臀細的、凸肚的、駝背的、斜肩的……也只有量身訂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裁縫這個單門獨戶的行當到了今天仍然還在繼續流傳,可能是因為,總是有那麼一些地方的一些人,仍生活在不曾改變之中吧?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自己沒有布,得由顧客們自己準備布,我們只收加工費。
當地人禮性很重,相互間哪怕最尋常的來往也很少空手上門。正式的拜訪和赴宴更是要精心準備禮物,一般都是送一塊布料,裡面裹一些食品。於是每家人的大箱子里總是壓著幾十幅布料,一米長的,兩米五長的。全是為將來的出訪準備的禮物。當然,這些布也差不多都是別人登門拜訪時送給自己的禮物。一塊布就這樣被一輪一輪地送來送去,在偏遠狹小的喀吾圖寂靜流傳。好幾次被送還回自己家,又好幾次再轉送出去。直到有一天,終於被送進裁縫店做成了某家主婦的一條裙子或一位老人的馬甲為止。在這些布的往來中,一個剛組建的小家庭,會因婚禮而攢下一大箱子布。這些布就是這對小夫妻生活的底子。在後來長久的日子裡,這些布將伴隨兩人的日漸成熟,見證這個家庭的日漸穩固,成就這個家中生活氣息的日漸厚重。
我們接收的布料裡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著過去年代的花樣和質地,散發著和送布來的主婦身上一樣的味道。而這主婦的言行舉止似乎也是過去歲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質地,靜靜的,輕輕的,卻是深深的,深深的……我們用尺子給她量體,繞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觸著她肉身的溫暖,觸著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恆事物的永恆之處。
我們的店剛開張三個月,生意就明顯地好過了另一家,還有幾個家長帶著自己的孩子上門求藝來了。沒辦法,誰叫我們手藝好呢!整個小鎮沒人不知道「新來的老裁縫」。雖然收費貴了一點,但做出來的褲子洗過了三水,腰都不垮不變形。而且「老裁縫」做的褲子上給做了六個皮帶袢,「小上海」家的只有五個;「老裁縫」家釘的扣子給縫四針,而「小上海」家的只系一針就挽結兒了。
「小上海」就是另一家裁縫了。但老闆不是上海人,她家店也並非像上海一樣繁華。只是因為女老闆的丈夫姓「趙」,名「長海」,當地哈薩克老鄉漢話說得不靈光,喊來喊去就成了「小上海」。乾脆女老闆自己也這麼喚自己的店了。
她收了四個徒弟,都是女孩子,都是漢族。師傅傳給她們好手藝,並管她們三頓飯和住的地方。但是要求每人每天至少得給師傅做出來三條褲子或一件掛里子的外套。這是在為牧業的轉場作準備。浩浩蕩蕩的羊群和駝隊經過喀吾圖那幾天,再多的衣服也不夠賣的。
雖然上門拜師的多,但太小的孩子我們沒敢收。直到三個月後才收了一個老徒弟,是個結過婚的婦人,名叫哈迪娜。這是一個付費徒弟,就是一邊學手藝一邊給師傅打工的那種,每做一條褲子我們就給她分一半的工錢,但是得由我們裁剪,熨燙,釘扣子繰褲角邊。
哈迪娜很胖,她和她的縫紉機一搬進來,我們的小店剩下的空隙就只夠兩個人側著身子站了。要是她想站起來取個東西,所有人都得全部讓到門外去。
哈迪娜的小兒子常常會跑到店裡來黏糊一陣,纏走兩毛錢買糖。小傢伙已經到了搗蛋的年齡,但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所以他的搗蛋必須得被人忍受。
經常看到小傢伙腳上穿著鞋幫子,手裡提著鞋底子,鼻子冒著泡泡,滿小鎮亂串著消磨童年。
哈迪娜挺不容易,帶了好幾個孩子,最大的小學都沒有畢業,還得再過一兩年才能幫家庭分擔些責任。
我們請哈迪娜來打工,原因之一是我們的確需要有人幫忙,原因之二是她一句漢話也不會,通過和她極其困難的交流,也許能貨真價實地學到幾句哈語。
果然,哈迪娜來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從最基本的「針」呀「線」呀,到各種顏色的說法,從「高矮胖瘦」到「薄厚長短」,從「元角分」到「好壞便宜貴」,還有「腰、肩、胸、臀」等等與做生意密切相關的辭彙差不多都學會了。另外從一到一百全都能數下來了,「裙子」、「褲子」、「上衣」、「襯衫」什麼的也一聽就懂。討價還價的技術更是突飛猛進,再也沒有人能用二十塊錢就從我們這裡買走一條褲子了。
當然,哈迪娜也受益匪淺,從最開始只會用漢話說句「老闆你好」,到後來簡直能夠又輕鬆又愉快地漢哈交雜著跟我媽交流育兒經。甚至還可以清楚地向我們表達她的弟媳婦有多壞,還列舉了一二三四。
可惜除此之外,她做褲子的技術實在沒有任何進步。平均每天磕磕巴巴做一條,稍順利一點的話能做一條半。速度慢不說,做出來的褲子門襟那裡總是擰著的。怎麼給她說都沒用。我媽就把那條褲子穿在自己身上,把毛病耐心地指出來給她看。她這才終於明白過來似的,「嘖嘖嘖嘖」地研究半天。最後,把我媽上身穿的毛衣扯扯直,一下子就嚴嚴實實遮住了門襟擰著的部分……從那以後,她做的褲子門襟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擰著了。總有一天這女人會砸了我們娘兒倆的飯碗。
才開始和當地人做生意的時候,還想指望這個哈迪娜能夠充當一番翻譯的角色。結果,無論什麼話只要一經她翻譯,就更難理解了。比如我們很簡單地問人家:「想穿寬鬆一點還是剛合適就好?」經她轉口,則一下子複雜異常,狠狠地難為對方好半天。那人站在那裡反覆推敲、琢磨,才勉勉強強,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出另外一些毫不相干的話來……天知道她在其中作了什麼可怕的加工。還不如撇開這個哈迪娜,直接和顧客面對面地用手勢,用表情,用紙筆寫寫畫畫——來得更可靠。
我們想辭她,又不好意思開口,這個女人笨是笨了點,但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後來幸虧她自己走人了,她家裡實在是家務繁忙,顧不過來。
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