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森林

我們在森林裡循著聲音找到一隻啄木鳥。

森林裡蕩漾的氣息是海的氣息——億萬支澎湃的細流匯成了它的平靜與沉寂。我們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見天日,下不辨東西;此間萬物都在被壓抑,都在掙扎,在爆發,在有光線的地方紛紛伸出手臂,在最暗處紛紛倒下。腳下厚厚的苔蘚濃裹的汁水,是這空間中所有透明黏稠的事物一層一層液化下來的沉澱。我踩上去一腳,瞬間陷入深淵。

這森林,用一個沒有盡頭的地方等候著我們。隔著千重枝葉,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迷路了,我們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朽木喘息。然後安靜,直到沉靜。森林開始用一分鐘向我們展示一萬年。我們站起身繼續向前。忽有遙遠的叩門聲如心臟搏動般一聲聲傳來,並且一聲聲讓一切沉下去,寂下去。我們回頭望向那處,倉促間絆了一跤,等踉蹌著站起身來,恍恍惚惚什麼都亂了——血脈搏動與視線混淆在一起,觸覺與味覺難捨難分,疼痛逼入了呼吸。我們想哭出聲來,結果卻是邁出了一步……回憶與狂想繚繞著手指,攀行與摸索一寸一寸蟻動在腑臟……不能停止,不能左右自己。巨大的孤獨從我們臉龐撫摸到心靈——我看著這森林,懼駭它的深處全是憂傷。我想到了故鄉。又想起了其實我沒有故鄉……我們這是闖入了誰的命運?陷入了誰的痛苦……環顧四周,發現這四下里居然只剩我一人,不知什麼時候走散了。

我大聲喊著媽媽。我的聲音四處穿梭、尋找,再空空地回來。回到我面前問我:「媽媽?」我跑了起來,躬著身子,在枝條下、灌木叢中飛快穿行。頭髮和裸露的手臂被掛痛的感覺從遠處曖昧不清地傳來。那痛感更像是誰呶著嘴唇向腦子裡吹呵吐氣。我加快了步子。我已經想像到自己四肢布滿傷痕地走出森林的情景——那時陽光普照,我卻丟失了我的母親……我扒開一叢灌木跳下去。爬起來,一抬頭,媽媽正站在不遠的空地上,看著我,豎一根食指在唇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曾渴望有一天能夠找到這森林的精靈。但是我們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們仍然還得這樣平凡地生活——當我們站在河邊的沼澤上,遙望橫亘在眼前的藍綠色森林蜿蜒到天邊。

我們想,這自然界中恐怕再也沒有什麼力量會比森林更為強大吧?只有森林蘊藏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只有森林是天地間最饑渴、最龐大的火種。它在自己的夢中是一片火海,它醒來就灼灼看著在夢中已經被它毀去的世界。它四季長青,它沒有迸出火焰卻迸發出簇簇四射的枝條。它死去後仍沒有忘記留下一片片橘黃,赭紅——儘是被焚燒後才會呈現的顏色。枯枝敗葉的最後一筆激情便是極端的枯乾凋殘,便是等待,更為無邊際的等待。

我們濕漉漉地走出森林,像是在大海中被浪潮推上沙灘。我們筋疲力盡。我們最愛的那首歌,那首熱烈、尖亢、激越的歌,它什麼也沒能點燃,它一出口便被打濕透,一句一句沉重著,一句一句墜落。我們唱出一句,就忍不住淚水長流。媽媽……我們的歌聲多麼單薄,而世界多麼強大……這森林是火焰與海洋交匯的產物,是被天空拋棄的那一部分——當火焰與海洋交匯,排山倒海,激烈壯闊,相互毀滅。天空便清悠悠地冉冉升起,以音樂的神情靜止在我們抬頭終日尋找的地方。而那些剩下的殘骸渣滓,便絕望地在大地上向上方伸展著手臂,努力地想要夠著什麼……終於長到一棵樹那樣的高度,便開始凋零。

我們在說這森林。說了海洋又說火焰,唯獨沒有說這森林中一棵平凡的樹木。於是我們離開時,它便在我們身後轟然倒塌,媽媽……這是這森林所能製造出的最大聲響。這一聲響徹山野後,剩下更為廣袤的寂靜。這一聲不同於山風林籟的任何一聲,這一聲只喊一聲,終生只喊一聲。這一聲之後,廣袤的寂靜剩下「篤、篤、篤」叩門的聲音。媽媽,那又是哪一棵樹呢?我們找不到。我們找到的時候,森林將它的咫尺之遙隱藏到千里之外。

我們在森林裡目送一隻啄木鳥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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