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什麼叫零下42度

就是穿著厚厚的棉皮鞋,也跟光腳踩在冰上一樣。

就是「冷」已經不能叫做冷了,而叫「疼」。前額和後腦勺有那種被猛擊時的疼痛。鼻子更是劇痛難耐,只好用嘴呼吸。而耳朵似乎已經硬了。

兩眼更是被嚴寒刺激得淚流不止,淚水在鐵一樣的冷空氣中蒸騰。眼鏡鏡片模糊一片,很快蒙上了抹不掉的冰凌,金屬的眼鏡架子被凍得比冷空氣還冷,偶爾觸動一下太陽穴或臉頰,就刺痛得像有鐵錐子往那個地方扎。我便取下了眼鏡,不久,無遮無擋的眼珠子又凍得生痛,只好飛快地眨著眼睛前進,靠事物留在視網膜上那短暫的一個個瞬間辨別道路。走過兩條街,終於完全閉上了,心裡從一數到十,就睜開迅速看一眼,再閉上眼從十往一數。

就是手指頭都伸不直了啊!

就是在那樣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母親……

尤其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仍那麼遙遠……

尤其是想到那個地方將更為寒冷……

尤其是想到這條寒冷之路今夜還要沒完沒了地來回走下去,這種生活還要一點兒一點兒過下去……

就是在燈火平靜之時,在空寂潔白的街道上,推著板車搬家,一車的鍋碗瓢勺,箱籠被褥——全部的家當。推車獨自行進在寒流之中。使出的力氣也被冰封、凍結了,這力氣凝固在這一車家什上機械地向前。滿車黑乎乎滿噹噹的東西沉默在行程中,敏銳感應著我的每一陣悸動、孤獨、害怕——與想要放棄……

就是走著走著,在一扇窗下停步,抬頭望著,想起往事……那些同樣寒冷的日子裡,我們被皮大衣從頭裹到腳,坐在馬爬犁上飛馳在雪野中。馬蹄濺起的碎雪漫天飛揚。我們背靠背蜷在木爬犁上,路兩邊堆起的雪牆高過人頭……我們唱起了歌,趕馬的人滿頭大汗,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轉身遞給我……

路過一個電話亭時,終於忍不住,丟下車跑了過去。然而電話撥通了卻沒有人接聽,「嘟—嘟—」的聲音像一串省略號,省略進夜的最深處,寒冷的最深處……我擦乾了眼淚。

就是一切已經過去了啊!

就是我還在這裡——

等待噩耗前來……

還有更為寒冷的一星希望,還有更為漫長的一段生活。

還有那個等候在黑夜深處的,貧窮狼狽的新家——

還有四條街——

還有三條街……

還有一條街……

還有最後幾十米……

到地方了。我瑟瑟鬆開手,放下車子飛奔而去,拉開沒有上鎖的門,撲進去哭泣,媽媽……

我找出一根蠟燭點上,再出去把全部東西拖到門口,一一卸進房子。沒有門栓,關不住門。便找根繩子把門綁在門框上。然後把屋角那個填滿破土塊爛木頭的爐灶收拾乾淨,劃著一根火柴升起了爐子。我圍著這熊熊燃燒的火爐取暖,很快暖和過來。我以為身體凍僵的部分會因蘇醒開而麻癢劇痛,可始終沒有。室內溫暖如春,我感覺到困意。我站起身準備找只桶出門提水,然而一轉身就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房間地面厚厚的堅冰上。我趴在冰上流下淚來,並親眼看到這淚水一滴滴落下,瞬間凍結在冰面上。我終於哭出聲來。這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經沒有辦法感覺到的地方,已經沒有辦法感覺到的地方——繼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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