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牛在冬天

我端著滿滿一紙箱子垃圾,向馬路盡頭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過的一頭牛看了我一眼,然後立刻兩眼發光——當時我還以為是錯覺,也沒管那麼多,繼續往前走。那牛則從欄杆那邊繞過來,寸步不離跟著我,而且愈發加快了速度,想超過我。真是奇怪。遠遠地,馬路南邊又有兩頭牛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現了我,也爭先恐後跑來了。我扭頭往東邊看,不知什麼時候又跟上了五六頭。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後來乾脆小跑了起來。後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從哪兒突然就冒出來的,好像半個庫爾圖的牛都從各個旮旯角落集中過來了,浩浩蕩蕩,追著我狂奔。我魂都駭飛了,回頭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亂紛紛的牛蹄子。我大喊:「這是怎麼了!咋回事?」馬路上人雖然不多,三三兩兩的也不少,都隔了籬笆沖我哈哈大笑。我也來不及去恨他們了,魂飛膽裂,還沒衝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沖向垃圾堆,衝上垃圾堆,衝過垃圾堆,頭也不迴向對面的雪野跑去。遠遠地又聽到有人在大笑。我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奇怪,追兵一個也沒了,比突然跟上我時還要突然。再一看,它們此時正扎紮實實圍在垃圾堆邊起內訌。好像在爭搶什麼東西,你拱我刨,撕搶追抵,好不熱鬧。這時有一頭牛左右突圍,殺開一條血路沖將出來,嘴裡牢牢銜著它的戰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來裝垃圾的紙箱子。

我就那樣站在茫茫雪原上,遠遠看著百牛奔騰,追逐前面的那頭心猶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時一個架勢。

經常被這種情景打動的還有我外婆。她剛從南方來,哪裡見過這等場面!每每唏噓不已,一有時間就在櫃檯里清騰東西,騰出不少空紙箱,跑去喂牛。沒辦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這下好了,整條馬路兩邊的門面房前,就我家門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齊齊一直排到三岔路口,腦袋齊刷刷沖我家大門望著,門一開便聞風而動。我家哪裡有那麼多紙箱子喂它們啊?

牛在冬天實在可憐,一個夏天來狠積狠攢的大塊肥膘,不到兩個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緊牙關,熬到下一個夏天再報復一般地猛吃幾個月。如此一張一弛,反差劇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會有暖和碧綠的夏天,為什麼又會有積雪覆蓋、寸草不生的冬天呢?因此我們這裡的牛都非常神經質,非常嚇人。

有一次我一推開門就迎面撞上一頭牛,被死死堵在門口,出不了門。它的腦袋伸進門框,牛角直直硬硬地戳著,牛眼一動不動盯著你——我上門討債也這樣看過人。於是我也不動,靜靜望著它。兩下較勁,很快敗下陣來。我不是它的對手,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維持一到兩分鐘,久了便虛了,不由自主換了苦苦哀求的神情:「你咋還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炯,意味深長。若是個人,我一把推他個轉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幾百公斤的東西,況且還有角……

我媽才可笑——也可能在逗我們開心吧。她學電影里的,一個勁兒說:「喂,你後面是什麼?快看,看你的後面……」——它要是能上當就是天下最聰明的牛了。

反正死活不走,於是我們的門也沒法關上,房間里白氣騰騰,越來越冷。

至於後來怎麼解決的?還是紙箱子的功勞。

我媽便一個勁兒地埋怨外婆,說都是她把附近這一帶的牛全慣壞了,我家簡直成了牛的慈善機構。

後來我媽又埋怨本地的哈薩克老鄉不好好喂牛,都太懶了。此言一出,引致眾憤。她緘默。但還是沒辦法相信那些路上整天到處轉悠的牛全是餵過的。我們不止一次看到它們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處拱嗅,啃木頭樁子,並啃吃自己糞便——真是餓瘋了。我外婆嘆口氣,又去翻天翻地找紙箱子。

有時候,得了只空箱子,附近卻一時不見牛蹤,她老人家便冒著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滿村找牛。找到了扔過去就趕緊往家跑。自己凍壞了不說,還讓牛們為此起內訌,打群架。我媽說:「就把箱子撂在門口,讓它自己來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還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遠的親自送到牛嘴邊。親眼看著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樂?冬天太冷,除了這個,她很少有出門的借口。外婆多麼寂寞。

我們家鄉的黃牯牛啊水牛啊都是用來犁地的,她從來沒有見過新疆的牛干過活,甚至連牛車都很少見一輛。可是,她可能認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為好吃懶做才落得如此下場——三九寒天還流落街上沒人管,自己四處找吃的。到處是冰雪,皚皚到天邊,哪有吃的!而牛一個勁地長流透明的涎液,她則認為是它們感冒了,類似於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遲暮的老人,總是會像孩子一樣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觀察我外婆、我媽兩人與牛之間的……暫且稱之為是「交往」吧。我知道她們對萬物始終保持著一種天生的親近,卻不能明白這親近從何而來。為什麼我就沒有那樣的親近感呢?是不是每個人到了一定年齡後,才會順著最初一路走來的痕迹,再原路走回去?衰老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是一種什麼樣的冬天?我每天看著我媽進進出出都在與身邊的牛自然地打著招呼,別人可能只會覺得她是一個天真風趣的人。而我,則總是想到冥冥之中類似於因緣的某種事物的作崇。細想之下,不禁恐怖。母親離我多麼遙遠,好像我們分別處在夏天與冬天。很多時候我都感覺不到她,就像感覺不到一頭牛在冬天所能感覺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一點,否則它不會那麼不安。在冬天裡,牛們因飢餓而更加寒冷,因其身空乏、世界白寂而不安,於是它們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馴和。其實我們也不喜歡冬天,我們被重重大雪困在村莊里,焦躁、沉悶,圍著室中爐火,想著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處徘徊,就像我們在深暗的貨架櫃檯後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靜坐冥想。沒有生意。冬天多麼漫長難熬,牛在身邊走來走去,我想它們所尋找的可能不僅僅是食物,還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氣的出口。然後我們就跟著它一起走出去。

呵呵,其實我們還是挺喜歡牛的,如果它後來不偷吃我家儲存在門楣上的芹菜和大蔥的話。——放那麼高,虧它也能夠得著!我媽氣得要死,那天幾乎圍著庫爾圖把那頭牛攆了一大圈。回家後我們就只好吃鹹菜燉土豆。從那以後,那頭牛就經常來,長時間翹首往我們家門上觀望。可惜再沒有這樣的好事了。但它還是每天都來,一直守株待兔到春天為止。我們誰都沒想到綠色食品如此強烈地刺激了它的記憶——第二年冬天它還來,還那樣嚇人地仰著脖子往我家門楣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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