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趕牛

我聽到房子後面的塑料棚布在嘩啦啦地響,帳篷震動起來。不好!我順手操起一個傢伙就去趕牛。繞到帳篷後面一看,好傢夥,整整齊齊一大排。乘涼的乘涼,蹭痒痒的蹭痒痒,一個比一個自在。還有兩位正在牆根那兒使勁拱土,土給刨得鬆鬆的,埋著的柱子根都給刨出來了。我氣壞了,直衝過去,看到誰就打誰。眾牛哄散逃命,緊張之中亂了套。正在咬鐵絲的那位情急之下居然鑽進了鐵絲和帳篷棚布之間的空隙里,還想從那裡突圍,卻被緊緊卡住,進退不得。只好拚命左右扯扭掙脫。眼看「嘶啦!」一聲,棚布被牛角掛爛了一尺多長。我急了,拽住它的尾巴就拔,它卻更加不顧一切地往前面鑽——根本鑽不過去嘛!除非把我們的帳篷整個拖走。我只好又轉過去,往相反的方向敲它的腦袋,它猛地往後一退,這才掙脫出去。可是這麼一折騰,牛角一掛一扯一拉,「吧!」鐵絲斷了,整面棚布被全部撕開,貨架和商品的背影赫然曝了光。我又驚又怒,順手提起把鐵杴就追。那牛真的給嚇壞了,一路長嘶、狂奔。我把它從房子後面追到房子前面,又把它從房前面追到房子後面,整整追了兩圈。直到第三圈,這個笨蛋才聰明起來,悟出和我這樣繞著房子兜圈子毫無意義。便斜出一條生路,直奔它的朋友們而去。我也只好罷手,啪地把鐵杴插在草地上,氣呼呼地坐在那裡等我媽回來給她彙報情況。

我媽很快從山上下來,笑吟吟傾聽我滿腔血淚的控訴,也不開腔。末了笑得前仰後合:「早在半山腰我就看見了,真夠笨的——把牛繞著房子追了兩圈才趕跑……」

直到現在她還時不時提起這事,好像真有那麼可笑一樣。

在沙依橫布拉克,這種事情幾乎天天都有。真不知我們家帳篷後面有啥好玩的,牛們每次聚會都選在那裡。後來我媽把柴禾堆中那些最稀奇古怪,枝枝條條刺拉得最誇張最不像話的柴禾棒子統統挑出來,籬笆一樣圍在後面。還以為這樣一攔,牛就走不到跟前了,也許能護住帳篷。結果恰恰相反,這一做法無非給牛們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把更多的牛吸引過來——那些木頭正好用來蹭痒痒。而且牛一多,一擠一搡,房子破得更快,帳篷後面補了又補的棚布更是被那些枝枝條條戳得千瘡百孔。

「又是你們!」——我媽從天而降,手持大棒,怒目噴火:「又是你們幾個——」你看,她把它們的模樣兒記住了——全是些尕尕的半大牛娃子。看見我媽,一起拔腿就跑,一模一樣的七八頭,跑在一起極為壯觀,其尾巴還統統筆直地豎起,一片旗杆似的。我媽追了一趟子,實在忍不住了,就笑了起來,回頭沖我大喊:「你看它們的尾巴!」然後鬥志全消,提著棒子捂著笑痛的肚子回家去了。

我外婆眼花耳背,搞不清楚房後的動靜,只負責屋前。只要有牛在屋前拉屎,就舉著拐棍去打。我媽很不以為然,認為牛糞又不是什麼臟臭的東西,我們以前還拾過干牛糞用來燒火呢。後來時間久了,發現那些牛簡直是故意的——它們走到哪兒都好好的,都不拉屎,全都留到經過我們家門口時才解決,這不明擺著欺侮人嗎?該趕。於是這差事就留給天天閑著沒事幹的外婆了,也好讓她老人家經常活動活動。結果,外婆人老遲鈍,拖著拐棍顫悠悠追了半天,再顫悠悠回來時,牛已經比她先到,早就在那裡等了半天了。然後又當著她的面,再拉一堆。

更氣人的是晚上。外面窸窸窣窣,牛影憧憧,拱著衣服架子舔著塑料棚布(那個角落堆過幾百公斤粗鹽,它們可能在舔鹽)。塑料布可不像帆布或木板,稍微一動,便嘩啦嘩啦響得厲害。再加上牛朋友「呼哧呼哧」的喘粗氣聲,折騰得人一夜不得安寧。真是的,也不知是誰家的牛,晚上居然不管(後來才知道只有小牛才圈養的),夜夜來我們家帳篷門口的乾燥地面上露宿過夜。我的床板恰好搭在帳篷前側,估計我的臉和它的臉相距不到一尺,只是中間薄薄地隔了一層塑料布而已。我媽出主意讓我準備根棍兒,再吵就使勁捅它!於是我就一夜一夜地捅,弄得第二天早晨兩眼紅腫,哈欠連天。而他們倒好,早早地溜了,只留下幾攤牛糞作紀念。還有一次的紀念則是被連根撞出的晾衣服的木頭樁子。

就這樣,全家人一起趕,白天趕,晚上趕,越趕越糾纏不清。沙依橫布拉克的日子好像全是在趕牛中度過的,倒也不是很乏味。我媽到現在還在經常嘀咕:「……娟真夠笨的……繞房子追了兩圈……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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