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綉滿羊角圖案的地方

我在夏牧場上,走進一家又一家的哈薩克氈房。這樣的小白屋一經敞開,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彎腰從彩漆小木門進去,徑直踏上花氈躺下。夢境便在這房間里每一處每一個角落裡層層疊疊的羊角圖案花紋中展開……女主人為我蓋上一件大衣。

也許我並沒有睡著,我躺下不久後還起來過一次。拎了門邊的小桶出去,和卡達努兒一起擠了羊奶;回來還裝好脫脂器把羊奶脫脂,看著淡黃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樣細細流出……也許我還和所有的人一起壓了氈子……後來,有客人來了,我蹲在爐子邊看柴利克燒茶,又看著她把空茶碗在餐布上一一擺開,並作一排。然後我又靠在花氈角落裡,和孩子們一起望著高談闊論的大人們,偷偷打量客人中那個最漂亮的年輕人。後來他遞過來一塊包爾沙克……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後,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殘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為我蓋上一件大衣……直到醒來。

滿屋的羊角圖案和重重色彩一層層堆積著,擠壓在距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從四面八方緊盯著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著,紛紛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一步步後退著……然後轉身就走!走到綉枕上、花氈上,崩在房間上空的花帶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櫥上、牆上掛著的馬鞍皮具上、老母親的白頭巾上、男孩割禮時穿的黑色對襟禮服上、搖籃上、床欄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們一一走到地方後,才回頭看我一眼——我醒來了。我翻個身又想睡,但女主人掀開我身上的大衣,笑著推搡我,開著玩笑。大家都笑了起來。女孩子們在我面前鋪開了餐布,蠟燭點起來了,奶茶倒上了,饢一塊塊切開,有人遞過來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擱了一大塊黃油……晚餐開始了。

我什麼也沒有做過,我只是一個客人。只有在夢中,才能深入這個家庭,安守這種飄泊遷徙的生活。我把我身邊那件不知是誰的大衣披上,緊裹著跪在衣箱旁,聽著他們說話,用我不懂的語言。燭光在搖曳,滿房子人影憧憧晃動,明明暗暗。我猜想他們的話語中哪一句在說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說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愛情,哪一句是告別,還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襲來。那件大衣溫暖著我,我裹著大衣悄悄靠著衣箱躺下,又扒開衣縫朝外看了一眼。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隱沒了,沉寂了,沒了,只剩燭光獨自閃爍——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燭火,只有亂紛紛的一片瞳孔中的燭火……暗處擁擠著沉默……突然,貼著我臉頰的那隻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麼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那兒的一隻羊角圖案。其線角渾圓流暢地向暗處舒展。在箱子另一側,必然也有一隻對稱的圖案,於黑暗中沉默著與它遙望。我想取來一支蠟燭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紋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卻再也忍不住困意,闔上了眼睛……於是那隻手便先我探進我的夢境……

我走遍山野,遠遠去向一個又一個氈房大聲喊著「有沒有人?」我推門走進一頂氈房,看到房中央的鐵爐上,茶水已燒開,嘶啦作響。沒有人。我隻身出來,繞著氈房走一圈,還是沒有人。我看到房後的半山坡上,編織彩色帶子的木架正崩著長長的綵線,夢一樣支在那裡。上面的帶子剛編了一半,各種鮮艷明亮的毛線從架子這頭牽到那頭,筆直纖細。帶子上的圖案在未完成處擁擠、掙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衝開別在那兒的木梭子,一瀉千里,漫野遍山……或者那兒平放著剛剛開始編織纏繞的一塊芨芨草席,毛線在地上四處零散放置,中間擱放著一本書,正翻開的那頁插圖就是作臨摩的樣本。而上面的圖案除了家鄉的山水牛羊,還有遙遠的、未可知的情景。熊貓、大象、長城、大海、島嶼、椰子樹……要不就鋪著一塊花氈,還未進行縫合、綉制,旁邊一團一團的羊毛線正在紅紅綠綠、黃黃紫紫的染料中浸漬、熬煮……沒有人。我便遠遠離開,走向另一個氈房。藝術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寂寞就是這樣表達出來的,還有什麼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採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種尖銳明亮的顏色,拼出我在勞動中看過的,讓我突然淚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讓這道閃電,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漸簡拙、鈍化,終於有一天不再梗硌我的眼睛和心——那麼,我便完成了表達。我便將我想說的一切都說出了,我便會心甘情願於我這樣的一生——可我不能!

語言在心中翻騰,靈感在叩擊聲帶,渴求在撕扯著嗓音!我竭盡全力嘶聲掙扎出聲的卻只有哭泣。我多麼、多麼想有一塊巨大平凈的氈子,用隨手拈來的種種色彩,再用金線銀線,血一樣的紅線,森林一樣的藍線……用最銳利的針,在上面飛針走線,告訴你一切,告訴你一切……我多想,在有愛情的地方綉上一隻又一隻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那個角落描出我母親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畫上一個死去的靈魂的微笑;這裡是豐收,綉上墳墓吧!這裡是春天,就綉一個背影……在鳥兒飛過後的地方綉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綉滿星空和河流……我多麼想!我多麼想……

我走進一家又一家的氈房,撫摸別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貴的饋贈——只有給未出嫁的女孩才準備的花氈。然後在那些氈房裡,那圖案的天堂里,睡去,醒來。我撫摸著心中激動異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遠也不會有一面空白的氈子,未曾著色的一張草席,一個房子,一段生活,一種愛情,一個家,甚至是一張紙——去讓我表達。而我卻有那麼多的鉛筆、水彩、口紅、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麼多話語,那麼多的憧憬……像永遠沉默的火種……

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遊盪,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著暮歸的羊群回家。趕羊的人高高騎在馬上,不時回頭看我。若我停下了腳步,欲要離開,他便勒了馬,與他的羊群在那一處徘徊。馬不安地轉身、踱步。那人看我時的神情似乎是要決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視線盡頭為止。我多麼想說一句愛他的話,問他是我的父親嗎?還是我的丈夫,還是我的兄弟?我多麼想騎在他馬鞍後面,讓馬潮濕滾燙的體溫把我所有的語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讓它們輕飄飄地,從心底浮起,上升,一聲一聲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有人彈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著拍子合唱起來。我悄悄在歌聲中移向暗處,躺下睡去。夢見了旅途中那些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

羊角的圖案從星空降臨。那麼多的羊擠在一起,越擠越密,越擠越緊……到最後,擠得羊都沒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優美地,排列到天邊……

我若也為我的家庭繪下那麼多的羊角,那麼我空空蕩蕩的氈房一定也會擁擠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間的空隙,棲滿了溫順謙和的靈魂。它們不言不語,它們的眼睛在羊角下著看我,它們的呼吸讓房子里的空氣如海一樣靜謐、沉定,並從氈房的每一處縫隙源源不斷地逸出,繚繞在廣闊、深遠、水草豐美的夏牧場上。只有這樣的家才能讓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蠟燭拿了過來,問我睡著沒有。我終於看清了我臉龐旁邊那個羊角圖案的全形——一隻盤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閉上眼睛什麼也沒說,那人把我母親的手伸過來,為我掖了掖身上蓋著的大衣。

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心中澎湃的激流漸漸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圖案,我擦乾眼淚繼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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