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跑去告訴我媽:「你的巴郎(孩子)掉到河裡了。」我媽不信。跑到河邊一看,果然,我正在水裡掙扎。
這一次我實在是不想解釋是為什麼。水淋淋往房子跑去,一路上誰見了都在笑,還有幾個小夥子在起鬨,一個小孩一直跟我跑。
我媽下巴都快笑掉了。一面幫我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一面自以為幽默地開著玩笑:「唉喲我的兒啊,河裡魚再多你也不能這樣干呀!」
好像她從來沒有掉到河裡一樣。完全忘記了那一次——那天我們眼看著她踏上那個小獨木橋,扭頭沖我們大喊:「快看我踢正步!」接下來,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總之當時的情形快得根本說不清楚,只能描述如下:一,二,三——撲嗵!嘩啦啦!……
她從水裡滿臉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仍然沒反應過來,從頭到腳,毛衣毛褲都濕得透透的。直到現在,一想起那事還大不服氣:「一點兒準備的時間都沒有,就那樣一下子掉了下去,豈有此理——就那樣就掉了下去!」
這一帶好像就我們母女倆三天兩頭搞這種名堂,簡直沒道理。我們在河邊生活,和水打的交道未免太徹底了。
牧業逐水草而居,我們這些跟著牧業做小生意的也大都選在夏牧場上的大路口駐紮,而且一般都是在有河流經過的平坦之處。在庫委,河就在身邊,出了門一腳就跨進水了。嘩嘩啦啦的水聲日日夜夜響在枕邊、腳邊。清晨起來,解開系在門上的繩子,木門一歪,「吱呀」而開,河水那溢滿森林和沼澤的氣息,便寒冷清爽地迎面撲來。
在沙依橫布拉克的時候,我們去晚了幾天,河邊的乾燥地方全被佔滿了,我們只好退到稍遠一點的沼澤地里栽樁子扯棚布搭了個小帳篷棲身。每天去提水,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濕黏黏的草皮來回,要走錯一步就麻煩大了,家裡等水燒飯的人不一會兒就會趕去營救。
巴拉爾茨的河更遠,上坡下坡,翻乾溝,過草地,攀峭壁,穿灌木叢,再穿過一小片樹林才能到達。不過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一條河,清澈、寬闊,兩岸密林蒼鬱,草叢又深又濃。在河中央,卧著很多又大又白又平的石頭,我常常跪在上面洗頭,洗衣服。那兒一帶的荒野中只住著我們和房東兩家人,河邊更是人跡罕至。因此暖和的日子裡,我和妹妹還在河裡洗過澡。河底雪白的細沙像肌膚一樣可親。
河邊總是橫七豎八堆滿了倒木,腐朽、泡得發黑,並生滿了苔蘚。那是發洪水時從上游衝下來的,擱淺在那兒。有的自然而然橫過兩岸成了橋。而我更喜歡的是有人為痕迹的那種橋,架在需要的地方,一般是兩根長木頭並寬了放在一起,上面還培了草皮和泥土,提醒人:前方有沼澤,過不去了,還是過河吧!——你看這山野寂靜偏僻,但卻並不是荒涼野陌的,只不過人類生活的印跡被自然的濃密遮蔽住了而已。其實,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被人熟悉。
而我們剛來這裡時可害怕了,沒人的林子根本不敢進去,生怕碰到熊啊狼啊野豬啊什麼的。還害怕壞人割我們的帳篷,偷我們的商品。可日子一久,發現在這種鬼都不路過的地方,壞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懸崖峭壁的最險要之處也會發現人的足跡、牛羊的糞便、生息的篝火殘跡。還曾在棘荊深處拾到過一方綢帕,在森林中迷路時遇到一群山羊……總之人類生存的跡象熱鬧極了——雖然出門後,還是很難遇見一個人。
我在河邊洗衣服,慢悠悠地磨蹭,一洗半天,干一會兒,玩一會兒,靜靜地,自由自在地。有時,也會感到寂寞。偶爾抬頭看一眼遠處,可能會有另一個人騎著馬從山谷盡頭出現,越來越近。每次總希望他是到我這裡來的。低頭接著洗衣服。但是再抬頭看時,說不定他真的來了。不,是「她」。她在岸對面系馬,沒有走獨木橋,而是像小羚羊那樣敏捷機靈地縱躍,直接從沼澤那邊跳過來。她一踏上這塊河中央的小洲就筆直地走向我,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就這樣徑直走來坐在我面前,直直地望著我。
多麼美妙的一個下午!和一個陌生的,語言不通的,七八歲的哈薩克小女孩,在阿爾泰山脈深處的峽谷里,在一條美麗的河邊,默默地坐著。我心情愉快地搓揉著衣服,不時抬頭對她笑著,後來忍不往唱起歌來,一首接一首地唱。那個漂亮小孩就面對面坐著,久久地看著我。偶爾也站起身,在小洲上走一圈,又回來,原地坐下,撫摸自己膝蓋上的補丁,然後再抬頭看我。她的眼睛,眼白乾凈清亮,眼珠是明凈的銀灰色,流溢著淡淡的褐色和綠色;瞳孔則大而漆黑。
後來我笨拙地用哈語問了一下她的名子,她居然聽懂了,迅速地,叮叮咚咚地回答了一聲什麼。我沒聽清楚:「什麼?」她又叮叮咚咚重複一遍,我還是沒聽清,卻不好意思再問了。我們唯一的那次對話便在記憶中的那個下午沉浮閃爍著,讓一切都亮晶晶的。
——那實在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時光,這個小孩子從遠方走來,似乎專為了陪伴我一個下午似的,我們之間的親近似乎是天生的。為什麼以後就再也不曾碰到第二個這樣的人兒了呢?後來當我一次又一次孤零零地坐在老地方洗衣服時,常常會這麼想。
我每次總在同一個地方、面朝一個方向洗衣服,光腳坐在鞋子上,腳踩進流水裡,左邊長著一大叢開著紫花的植物。當河水流到這片廣闊平坦的草場上後,便四處分叉,連橫合縱,自在奔淌,划出一塊又一塊小洲來。小洲上四處停著黑色的大鳥,稍近一些的都背朝著我。偶爾也有駱駝或者牛從對岸涉水進來,好像再沒別的路可走似的,非要緊緊地貼著你走過。還裝作沒看到你一樣,把水濺得人一身都是。還有一次,這塊方寸之地上居然造訪了十來峰駱駝,準備開群眾大會似的,簡直快要沒我的容身之地了。後來又登陸一峰,終於把我給擠了出去,第一次抱著衣服盆子忿忿不平地挪了老窩。
河水很急,衣服掉下去可不好辦。要不就眼睜睜看著它被沖走,要不,就追!——我跳下河就跑,跳下河才發現河裡根本不能跑,雖然水位不過只及膝蓋上三四寸,但阻力很大,要跑動起是萬萬不能的。可恨的是那件被沖走的衣服遊走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就在我正前方——差十厘米就夠得著的地方——飄遊,不管你急趕慢趕,反正就差那麼十厘米。氣得人簡直想猛撲上去,用身高彌補手臂長度的不足。禍不單行,後來鞋又被衝掉了,我又去追鞋子。偏偏這個時候河分叉了,兩個目標很不友好地分別飄向了兩個方向,氣得人眼珠子疼……沒有鞋子,河底堅硬的碎石狠狠扎刺裸著腳心,每跑一步都疼得要命。不過這一疼,把我疼開竅了——幹嗎非要在河裡追?正想著呢,鞋子總算夠著了,把它撂上岸,自己跟著爬上岸。都顧不上穿鞋了,裸一隻腳一高一低地繼續跑著追(偏那時我又穿的是風火輪似的松糕鞋),想要趕到衣服前面從下游截住它。岸上倒沒什麼阻力,但岸邊的石子碴粒並不比河底的溫柔些,而且還多了讓人防不勝防的碎玻璃片兒(——可恨的酒鬼!)。有草的地方還長了一種葉子上布滿細刺的矮莖植物——這些都不提了。卻說我洗衣服的地方可謂地形複雜,河叉這裡一支那邊一條的,我要追衣服,又不能在河裡跟著衣服走捷徑,只好曲里拐彎地在河岸上繞圈子,過了好幾座獨木橋,幾經輾轉才繞到沖走我衣服的那支水流的下游。卻一眼看到……我的衣服剛好就在那裡被岸邊斜出的一根小樹枝掛住——真氣死我了!早知道它會被掛到那兒,跑不到哪裡去,剛才何必急成那樣!啥都亂套了,腳痛痛的,還划了個口子,扎滿小刺,褲子一直濕到腰上,毛衣也濕了半截……
我媽從不洗衣服,也不提水,但每天還是要到河邊轉幾圈。她比較喜歡釣魚,可惜從沒釣起過一條。她笨的,魚就在釣鉤旁邊歡歡暢暢地游著、嬉戲著,還甩著蹦子在水面上跳來跳去——也釣不起來。每次還要倒賠一根又直又長的好棍子——每次釣不上魚她就會把魚竿折斷,扔進水裡,跑回家對我們發誓這輩子再釣魚就如何如何。
我們共同喜歡的事則是順著河一直走啊走啊,無邊無際地散步。尤其是那些漫長而晴朗的黃昏,山野晚景清晰明亮,森林下面,碧綠的緩坡斜下來與河邊深綠的沼澤相連,如嘴唇的相連一般溫柔。連接處長滿黃色的晶瑩的碎花,像吻。河岸邊的緩坡上斜斜立著一座木頭小屋,屋頂搖擺著細長莖幹的野罌粟,那是愛情棲憩的地方啊。森林在木屋後南北浩蕩。我們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橋。過了橋,就向那小木屋走去。河水在身後嘩啦啦奔淌,前方的美景夢一般靜呈。多少個這樣美好漫長的黃昏就在河邊展開著……我們走到坡頂,回頭看見我們的家,我們彩色的塑料小棚,在河邊無比美麗乖巧地等待著。
河水暴漲的時節,這一切就沒那麼賞心悅目了。天氣陰沉多雨,水流急湍渾濁,交通也會阻斷。那一次不巧正碰上七年一度的大型阿肯彈唱會將在下游一條山谷里舉行,我們都想去,可是沒車也沒路,眼看著彈唱會的日子一天天來臨,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