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九篇雪(1998-2001) 馬樁子

講一些馬樁子的事情。

我們才搬到深山夏牧場沙依橫布拉克時,生意極慘淡。那一年,四年一度的阿肯彈唱會設在了庫委溝那邊,人就全都往那邊跑了。於是我們這片夏牧場上的氈房少了兩百多個,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寂得讓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夥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後,這片草甸上只剩下了我們家和另外兩三個帳篷。寂寞地面對著更寂寞的山谷。

我們實在沒有能力搬家,我們雇不起車。沒辦法,生意太慘淡了,我們連搬家的錢還沒賺出來呢。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走。那一段時間總是下雨,總是颳風,我們洗完後搭在柴禾堆上的衣服總是會被吹到沼澤里去。我們這個家很簡單,因為我們總是想著離開,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臨時的,什麼都在將就、湊合。

當最後一位關係密切的老鄉也開始裝車時,我們的衣服又一次被風吹走並弄髒了。我媽氣極,拿著斧頭在柴禾堆里噼哩啪啦砍了一陣,整出兩根碗口粗,兩米長的木頭來,然後在沼澤上立了兩根樁子,之間牽上鐵絲,做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晾衣服架子。

她一邊做這些,一邊沖著正為搬家而忙得不亦樂乎的那群人大喊:「你們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橫布拉克紮根了!」又「砰」地把木頭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開嶄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生根發芽!」很豪邁很悲壯的樣子。

他們在車上沖我們新晾衣架歡呼,祝我們生意興隆,祝我外婆萬歲。

結果——不知是心誠還是怎麼回事,架子一立起來,生意馬上好得不得了了。

細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勞——不過現在不能稱之為晾衣架了,因為當地方圓百里的老鄉都拿它當馬樁子拴馬呢。

以前吧,他們騎著馬來到這兒,繞著這片帳篷區走半天,終於在河那邊找著樁子系了馬,然後順便在河那邊買東西。等慢慢轉到我們這邊來時,要買的東西都差不多置齊了,頂多探頭進來瞅一下便走了。

而現在他們來了,徑直在我家門口繫上馬就走進房子。照著家人開出的清單三下五除二買齊了東西,打好包寄放到我們這兒後,再到另外的地方慢慢轉。臨走牽馬時再順便進來看一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落下忘買的或臨時想到要買的東西。

再加上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沒幾家了,也沒了競爭,所以嘛——

我媽一高興,跑出去一口氣又在門口立了一大堆樁子。雖然在當地人看來,門口下馬是不吉利的,好在我們漢族沒這個禮俗,不在乎。

我們彎腰出帳篷,門口一大片馬,連柴禾堆上也系的是,簡直讓人沒辦法走過去。

我們跟著轉場牧民來到巴拉爾茨。這回不用搭帳篷了,我們在一個村裡租了間正兒八經的土坯房子。雖然又黑又破,雖然地上有掃不完的土。

這裡的生意倒是不錯,因此從沒動過栽馬樁子的念頭。而且也沒那麼多時間去栽,我們整天都得忙著在櫃檯里收錢。

還好馬韁繩一般都挺長,進商店的人不用拴馬,牽著繩子直直進店,馬就在外面等。繩子呢,隨手搭在鋪著長短不齊的板皮子的櫃檯上,反正馬在外面,又看不到栓沒栓它。碰到韁繩短得夠不著櫃檯的,他就把頭從門口探進來打個唿哨,我媽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過繩子,站在外面替他牽馬。他則不緊不忙進房子慢慢和我媽喧話。

說不定我把馬騎走,繞著村子兜幾圈回來,他還在慢條斯理地選購東西。

有時候牽的會是一峰駱駝。我拉一下繩子它點一下頭,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點一下頭,站起來了。我拉個不停,它開始不耐煩了,左右搖晃著頭,磨著牙,突然大步向我走來。我嚇得丟下韁繩就跑。

在巴拉爾茨,我就是一根馬樁子。

庫爾圖的馬樁子在鎮上唯一一條馬路的盡頭,下臨河邊的一大片墨綠的草場。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這是真正的馬樁子,粗壯、高大,襯著對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東倒西歪的泥土屋子,有很古老,很鄉村的感覺。周圍沒有樹,視野開闊。只有他們疏疏密密,高低參差地立在天地間,穩然、愴然。

平時那兒很冷清,偶爾系一匹馬,很有「古道西風」之感。不過牧業上下山經過時的季節就大不一樣了,那兒擠的全是馬,五色斑斕一大片。加上木漆馬鞍、彩色毛毯,以及披在馬背上,垂在馬腹上的飾帶——好一片圖案與色彩的海洋。庫爾圖別的哪個地方也沒這麼熱鬧。

我挑水經過那裡,抬頭望著眼前的樁子,從第一根數到最後一根,再從最後一根數回來。數一根走一步,咬著牙數的。那幾根樁子似乎一根一根栽在心裡。那個數字和桶中水一起,從樁子上壓下去,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把樁子完全砸到沒頂。

雪化完後,一個年輕人坐在高高的樁子上拉風琴。他坐得那麼高,身後全是藍天。我曾在一次婚禮的晚宴上見過他,他那時沒拉手風琴,只是在宴席中靜靜地坐著。就像在那高高的馬樁子上坐著時一樣的。後來我向馬樁子走了過去,他就拉了起來,琴聲從馬樁子間一根一根繞過來,來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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