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木耳

我媽在森林裡采木耳,采著采著碰到一條蛇。她給嚇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嚇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扭頭便溜。他們倆就這樣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裡的兩個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了我媽那年夏天的最後一次采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陰面浩浩蕩蕩的森林裡,深暗、陰潮、粘稠。森林深處,凡有生命的東西,都甘心遁身於陰影之中,安靜、絕美、寂寞,攜著秘密,屏著呼吸……使懸在野葡萄葉尖上的水珠能夠靜止幾天不落,使幾步之遙處傳來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聲一步步逼近時,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

人走在這樣的森林裡也會漸漸地靜默,遲疑——

停住腳步,傾耳聆聽——

猛地一回頭——

看到一條蛇……

……

還有木耳,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並立在倒落的朽木上。或單獨一朵,微微側向手指粗細的一束光線投過來的地方。它們是森林裡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總是會比你先聽到什麼聲音,它總是會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麼。

它們是半透明的,而實際上這森林裡幽暗濃密,北方天空極度明亮的光線照進樹林後,猶如照進了迷宮,迅速碎裂、散失、千迴百折,深水中的魚一般閃閃爍爍。那麼,到底是什麼令人能看出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於是你湊近一朵木耳,仔細看,再湊近點,再仔細看……直到看見木耳皮膚一般細膩的表層物質下晃動著的水一樣的東西……你明白了,你從木耳那裡感覺到的光,是它自身發出的光……

——於是在森林裡猛地一回頭,看到一叢木耳,那感覺差不多等於看到一條蛇。

這是在森林。

我們在深山裡森林邊上支起個帳篷開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為這片草場方圓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過起日子來卻死不方便。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不曾如此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視之中。在這裡,無論做什麼事情,做著做著,就會不知不覺陷入某種「不著邊際」之中。還有很多時候,做著做著,就會發現自己正做著的事情實在毫無意義。比如掃地吧:掃著掃著……為什麼要掃地呢?這荒山野嶺渾然一塊的,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被掃除被剔棄呢?更況且打掃的地方還長滿了野草……

在這裡,似乎已經不知該拿慣常所認為的生活怎麼辦才好了,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夠有憑有據地去把握住些什麼。

也許一旦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麼「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了。

好在這是山野。在這裡,「活著」是最最簡單的一件事(最難的事情則是修理我們家的新砌的土灶。那個煙囪老是抽不出煙,做一頓飯能把人嗆半死……)。而在活著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媽很有經驗地告訴我:「要是我們出去找木耳,只能在那種剛倒下沒兩年、還沒有腐朽、樹皮還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須是紅松木,白松上是不會長木耳的。」

於是我立刻請教怎樣分辨一棵樹究竟是紅松還是白松:「從表面上看好像都長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後回答了一句廢話:「長了有木耳的是紅松,沒長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憑著這條可疑的經驗進森林了。一路上我媽一個勁地發愁,後悔用來裝木耳的袋子帶得太少了:「才帶了四個,要是拾得多了該往哪裡放?」

——結果那一天,四個袋子一個也沒派上用場。我們在陰暗潮濕的森林裡轉了半天,最後一人拖了幾根柴禾回家,才不至於空手而歸。

過了幾天,同樣進山拾木耳但卻滿載而歸的一個漢族老頭經過我們這條山谷,進我家帳篷里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幾碗茶。

我媽就極殷勤地旁敲側擊木耳的事情:「嘖嘖!看這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老哥啊,你太厲害啦!看我們笨得,咋找也找不到!——你是咋找到的啊?哪兒有啊?」

誰知這老頭兒說話死氣人:「哪兒都有。」

「哪兒?」

「那兒。」

「那是哪兒?」

「就是那兒。」

「到底哪個地方?!」我媽急了:「——唉呀老哥啊,就別和我小氣了好不好?今天白給你燒茶了真是!」

這個死老頭,不慌不忙地把東南西北統統指了一遍。

人走後,我媽死不服氣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從這邊過路就罷了,要是再從這邊過——哼,我們就遠遠在後面跟著……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種的,哼!……」

當然,這只是氣頭上的話。運氣不好就是不好,偷偷跟在十個老頭後面也照樣沒用。況且,老跟在人家後面的話,只能走別人走過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會有半朵給你留下。

於是我媽改為向來店裡買東西的哈薩克牧人打問。他們整天放羊,這山裡哪一個角落沒去過呀,一定會知道的吧?

「摸?摸……啊?」

「不對,是木——耳。」

「馬……耳?」

「對對對,就是這樣:木——耳。」

他們念起「木耳」兩個字時,總有半口氣出不來似的,彆扭的——「木,啊——耳……」

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說起來更利索一些,而我們則覺得漢話更加清晰。我們說哈語,說著說著,舌頭就跟打了蝴蝶結一樣,解也解不開。說到著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纏著捲舌音,畸扭拐彎。舌頭使喚到最後,根本就找不著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個音節來。

他們的語言中也許就根本沒有「木耳」這樣一個詞,意識里也沒有這樣一個詞所針對的概念。我媽懵了,一時不知該怎樣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聰明了!立刻創造出了一個新詞:「就是那個——『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樣都是菌類嘛,應該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長期在這裡收購深山裡的樹蘑菇——羊肚子蘑菇、鳳尾蘑菇、阿巍蘑菇之類(草蘑菇則沼澤里到處都是,一個個臉盆大小,成堆扎,多得連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當地人還能明白漢話「蘑菇」為何物的。

「哦——」他們恍然大悟。

然後馬上問道:「黑蘑菇是什麼?」

我媽氣餒。

看樣子沒法說清楚的話就什麼也打聽不到,而要說清楚的話必須得有一個樣品。但是要想有樣品的話,還得出去找;去找的話又找不到,必須得向人打聽;向人打聽的話,沒有樣品又打聽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為樣品的話——那就當然知道哪裡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聽!

真麻煩,真複雜。看來當一件事情「暫無眉目」的時候,根本就與「永無眉目」是一樣的……

但是有一天,我媽吃過中午飯後,進入了峽谷北邊山陰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帳篷門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走得又細又小。卻始終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從草地的碧綠色消失進高處森林的藍綠色中為止。像一枚針,尖銳地消失了,消失後仍然還那樣尖銳。

那一天她回來得很晚,晚霞層層堆積在西方視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無限長時,又漸漸被西面大山覆掃過來的陰影湮沒。她微笑著走到近處,頭髮亂糟糟的,向我伸過手來——粗糙的手心裡小心地捏著一撮鮮紅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隻手持著一根小樹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結著指頭大的一小團褐色的、嫩嫩軟軟的小東西。像是一種活的、能蠕動的小動物,像個混混沌沌、懵懂未開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們的采木耳生涯總算是發現了第一根小線頭。從此源源不斷地扯出來一些線索,沿著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行進,漸漸地摸索進了這深山中最隱蔽的一些角落。

而之前的那些同樣是在深山老林里的生活,回頭再想來,不過是抱著一段浮木在這山野的汪洋中來回飄移而已。

我媽去拾木耳的時候總是不願意帶我去,任我拚命哀求也沒用。她老嫌我拖她後腿,因為我一路上總是不停地和她說話,害她只顧著聽,而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還有,我總和她寸步不離地走,在她已經找過的地方裝模作樣地繼續找——肯定不會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總覺得我跟她出去只為了玩而不是在幹活,真冤枉啊……

我真渴望同她一起出去……每當我一整天一整天孤獨地坐在帳篷里的縫紉機前等她回家,總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幽暗寂靜的密林——裡面深深地綠著,綠著……那樣的綠,是瞳孔凝聚得細小精銳的綠。無論移動其中,還是靜止下來,那綠的目光的焦距總是準確地投在我們身體上的精確一點——我們呼吸的正中心……那綠,綠得有著最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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