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通往一家人去的路

有時候我會扔下雜貨店跑出去滿山遍野地玩,來店裡買東西的人就只好坐在我家帳篷里耐心等待,順便替我守著店,有人來買東西的話,就告訴他:「人不在。」有時候他實在等急了,就出去滿山遍野地找我。

而有的時候呢,我在帳篷里耗一整天,也沒有一個人來買東西,連把頭伸進帳篷看一眼的人也沒有。害我白白浪費了本該出去玩的大好時光。

天天守在帳篷里,坐在櫃檯後的一堆商品中間,世界就在櫃檯對面,滿目的蔥蘢鮮艷,那麼真實……而我心中種種想法明明滅滅、恍惚閃爍著。使得我渾身都虛淡了、稀薄了似的,飄搖不止。而世界那麼真實……世界真實地、居高臨下地逼壓過來,觸著我時,又像什麼也不曾觸著。

天天出去玩,奔跑一陣,停下來回頭張望一陣。世界為什麼這麼大?站在山頂上往下看,整條河谷開闊通達,河流一束一束地閃著光,在河谷最深處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綠的,沼澤是更綠一些的綠,高處的森林則是藍一樣的綠。我愛綠色。為什麼我就不能是綠色的呢?我有淺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髮,我穿著鮮艷的衣服。當我呈現在世界上時,為什麼卻不能像綠那樣……不能像綠那樣綠呢?我會跑,會跳,會唱出歌來,會流出眼淚,可我就是不能比綠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綠所能去向的更遠的地方。又抬頭看天空,世界為什麼這麼大!我在這個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卻又像是雙腳離地,懸浮在這世界的正中。

我在山頂上慢慢地走,高處總是風很大,吹得渾身空空蕩蕩。世界這麼大……但有時又會想到一些大於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淚。

羊群早已經過沙依橫布拉克,去向後山邊境一帶了。只有很少的氈房子留了下來,深藏在遠遠近近的河谷里,一個比一個孤獨。氈房裡面更為孤獨寧靜地生活著老人、婦女和孩子。我們店裡的生意也一天淡似一天,只等著九月初迎接羊群和牧人們從後山返回。

牧草漸漸挑出了青紫的顏色,那是草穗在漸漸地成熟。一天沉似一天的草原,孕育著無窮無盡的種籽,開始啟程去向第二年。我們也即將啟程離開這裡。我站在高高的山頂上,迫近一朵白雲,對更遠的地方望了又望。回過頭來看到我們即將沿之離去的道路陷落在草野之中,空空蕩蕩,像乾涸的河床一樣饑渴。越過這條路看向更遠些的地方,是另一條更為孤獨的路,痕迹淺淡,時而通暢,時而消失,蜿蜒著通向一個只有一家人住著的地方。那一家人的氈房和欄杆像是下一分鐘就會消失似的靜止在路的盡頭。

我曾去向那裡。那路上的泥土中只印著一串馬蹄印。那麼我是僅次於時間和那匹馬而踏上那條路的人。走在路上的每一分鐘,都想停下腳步去往路邊茂密的草叢中,深深躺倒、睡去。這樣的季節總是那麼安靜,風聲只在高處,風的猛烈也只在高處。而近處的事物總是傾向於風的反方向的一些感覺。但是陽光無處不在。陽光經過風時帶來了風——它像經過迷宮一般經過風,經過那些在上空狂亂地呼嘯著的風。等陽光完全通過了風,艱難地抵達我時,已失去了平靜。它眩暈地,猶帶激情一般熠熠閃耀,在空氣中顫動。站在這樣的陽光里,手指給照耀得閃閃發光,裙子下裸露的雙腿也閃閃發光。但是四周一片沉靜。仰著臉往上看,眼角餘光剛剛掠過斑斕大地,視覺隨之被猛地震動——在視野正前方的天空,整齊而浩瀚地分布著細碎尖銳的、正在被反覆撕扯著的雲。

路在河邊,反覆地引我走向河,又反覆地引我離開河。引我走過一個青翠的山坡,再走過一個相同的青翠山坡。有時候卻只是引我走向孤獨的一株草,它生長在河邊空曠而潔白的沙灘上。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打量那株草,路又立刻把我帶向森林。我走在森林裡,左邊開著白色的花,右邊隱秘地流著山溪。突然有鳥從旁邊竄起,翅膀掠過臉龐。

沿這路走在世界正中央,青草圍簇四周,像燃燒一般地持續生長著。河在不遠處像燃燒一般地奔流,上方的天空像燃燒一般藍啊,藍啊。但我肉身平靜。身不由己地走著……走過很遠很遠,任這一路的情景在視野里重重堵塞。這是一條進行堵塞的路,是一條把人引向遠離一切之處的路……我不停地走,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已經走過頭了,早已把那一家人拋棄在後面了……不停地走,卻每一分鐘都想在路邊茂密的草叢中深深躺倒,深深睡去。

走著走著就突然得知:盡頭那一家人,住著已經無法離開的一個人,終生都在等待著的人。

有人卻在我家帳篷里等我。在等我的漫長時間裡,他獨自面對琳琅滿目的寂寞商品,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當我終於回家,當我掀開帳篷門帘時,看到店裡依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滿架的商品如此寂寞。

當我已經回到家了,那人還在滿山遍野地找我。他耽擱在一條路上,不停地走啊走啊,被那路引得再也回不來了。或者他正推開路盡頭那家人的氈房木門,大聲問著:「有沒有人?」……

有一天,媽媽也獨自一人走上那條路。她拎著小桶,很久以後消失在路的拐彎處。等她再回來時,桶里滿悠悠地盛著潔白細膩的酸奶。我嘴裡喝著酸奶,心裡因為不能明白與這酸奶有關的太多事情,而更清晰地感覺到了深刻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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