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喀吾圖的永遠之處

我第一次去喀吾圖時,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阻止我——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後來暴雨傾盆直下。路邊十多米高的白楊林帶劇烈撼動,一路呼喊著:「不——不!!……啊不……」

我和十來個不認識的哈薩克老鄉擠在一輛破得快散架的十座老吉普里,被顛得昏天暗地。吉普車像喝醉了似的在暴雨中扭動著,搖搖晃晃前進。急雨夾著冰雹砸在窗玻璃上,又像是已經穿過玻璃砸進了車廂。車開一陣,停一陣,像是毫無目標地在茫茫戈壁上慢慢爬行。我不知道喀吾圖竟然會那麼遠,那麼荒僻。我不願意去,整個世界也不願意我去。我們的車一路上壞了又壞。我們下車,等待司機用千斤頂把汽車底盤頂起來。我不想去。什麼都在阻止我。車又壞了。我站在路邊,看到戈壁丘陵四面動蕩。我渾身濕透。我走上附近一處高地,墊足遠望。

我家在喀吾圖開了個小店,整天和各種各樣的顧客打交道,但能記住的人很少很少。我媽卻全都記得住,不到半年,她似乎同大家都熟識了。我們交談時,若是提到了誰誰誰誰——

「……就是那個帽子特別多的人,不停地換著戴……」

「瓦茲別克?」

「他媳婦抽煙的那個……」

「吐馬罕?」

「上次拖依(宴會)上,還和你跳舞了……」

「噢,那肯定就是巴登別克了。」

……

我覺得他們的名字太難記了,臉也都長得一樣嘛。喀吾圖的日子如此平淡,日復一日,永遠也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似的,什麼都沒法清晰地記住。大約我的心不在這裡。

我整天坐在深暗的櫃檯後面,等著有人來店裡買東西。等著他們掀開厚重的棉門帘,逆光進來。

進來的人一般都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但他們中有人能在櫃檯前一站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地不說話,我就做不到了。我忍不住問:「有事嗎?」他不吭聲。我就給抓把瓜子,他接過來咔吧咔吧就吃。吃完了又閉嘴站那兒發獃。我再給他一個蘋果,他幾口咬完了,繼續沉默。他有的是時間。最後我拿出鎖對他晃晃,表示關門了。他這才離開。我鎖上門出去,在河邊散步,很久後才回家。回去時那人居然還在門邊守著,我只好開門讓他進去,讓他繼續靠著櫃檯,盯著貨架上某個角落深深地打量。真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麼多時間,這麼閑。令人羨慕。

喀吾圖的小孩子們則都很忙,忙著上學。不上學的時候忙著偷家裡的雞蛋。上學和偷雞蛋之外的時間就更忙了,忙著兜著雞蛋往我們家商店賣。

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臉蛋通紅,目光興奮。

雞蛋三毛錢一個,每次我收下雞蛋付錢的時候總會竭力勸說他們順便買點泡泡糖或小餅乾。但是這些小孩太聰明了,都不理我。我實在不明白他們小小年齡攢錢幹什麼。也想不出在喀吾圖,除了泡泡糖和小餅乾,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更招小孩喜歡。

其中,庫娜是最持之以恆的一個。連續半年時間裡,她每天按時送一個蛋來。如果有一天沒來,那麼隔天定會一下子送來兩個。

我開始一直以為庫娜是個男孩,直到她頭髮長出來了才知道是個女的。她以前是小光頭,再加上手裡總拿著雞蛋,兩相襯映,老是惹得我取笑她。

還有一個孩子,總是跟著賣蛋的孩子們一起來,卻從來沒帶來過一隻蛋。我給其他孩子付錢時,他就在旁邊緊緊盯著看。

終於有一天,這個孩子也帶來了一隻蛋。他一個人來的,把蛋遞過來時緊張萬分,惴惴不安地等著我給錢。我拿著蛋搖了又搖,對著太陽看了又看,總覺得哪兒有點兒不對勁。但最後還是給了錢。等他拿著錢跑了以後,我把蛋磕開一看——

居然是只煮熟的蛋。

一定是他的媽媽煮給他的,捨不得吃,便拿來換錢。

我真是氣壞了,但又毫無辦法,只好把它給吃了。

在喀吾圖,我學會的第一個哈薩克單詞就是「雞蛋」——「覺木什尕」。

除了這些孩子和那些沒事幹的閑人,我們家店裡就很少再來別的什麼人了。

在喀吾圖做生意,像是在火星上做生意。

我成天窩在櫃檯底下的糖堆里睡覺,睡醒了就搬把椅子坐到門口曬太陽。太陽漸漸偏西,房屋的陰影從後面慢慢覆掃過來,陽光移一寸,我就挪一下椅子。

到了下午,好不容易來了一個顧客,連忙跳起來問他要什麼。可是……他要「過油肉拌面」。

我告訴他這是商店,然後把吐滾家的館子指給他。

但是吐滾家館子因為生意太冷清,早就關門一個多月了。於是不一會兒,這人又回來找我要「過油肉拌面」。

我只好把沙力家院子指給他。沙力家沒有開飯館,但他家養了一條特別厲害的大狗。於是這人再也不來找我了。

村裡的馬路上乾乾淨淨,兩邊是茂密的柳樹和楊樹,樹下流水淙淙。

沒有一個人。

只有一隻高大的鶴,不時地從馬路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

不過我說的那是夏天,春天和秋天就不一樣了。

牧民逐水草而居,上山下山轉場都會經過喀吾圖。那段時間裡幾乎每天都有羊群穿過村子西去東往,塵土高騰。羊群走過的柏油路都被踩得稀爛一片。

到了那時,小雜貨店每天一大早就擠滿了人,積壓了一百年的商品都有辦法賣出去,無論賣什麼都有人要。而別人要了偏你又沒有的東西,則無論用別的什麼都可以搪塞過去。

比如——有人要買西紅柿醬,完全可以向他推薦辣椒醬;而若是要縫紉機油,就理直氣壯告訴他只有縫紉機針。他就只好買了縫紉機針走了。

但也有厲害的角色。我就碰到過這麼一個胖女人,非要用八塊錢買一條小孩的褲子。我不願意。那條褲子最便宜也得賣到十塊錢。於是她往櫃檯上一靠,無邊無際地和我糾纏了起來。她越這樣我越不願鬆口。到了中午該吃飯時,我們都餓了,分頭去吃飯。吃完回到商店,她仍舊往那一靠,接著上午的話頭繼續往下纏。

當價格說到九塊錢時,已經到了晚上該關門的時候,我們又分頭回去睡覺。第二天……第三天……

最後她居然七塊錢就把褲子買走了!

牧業經過時,賣得最快的只有褲子。真不知他們咋那麼費褲子,估計可能是整天騎馬騎的。

牧業一過去,褲架上至少得空下去近兩百條褲子。

集體買褲子的情景十分壯觀,先是所有人一起脫,然後所有人一起穿。要這時候走進我家商店的話,你會看到滿地都是鞋子,至於人——人全站到櫃檯上去了。大家都挺愛乾淨,擔心褲腳在地上拖來拖去弄髒了。

好在我家櫃檯很結實的。上面鋪了厚厚的木板,而不是像城裡的商店那樣鋪玻璃。因為在我們這裡,平時除了買褲子的人要往櫃檯上站以外,那些喝啤酒的,看貨架最上面一層商品的,試鞋子的,吵架的,都要往上站。

再回來說買褲子的人——通常褲子一穿在身上,就掏錢走人。舊的那條揉巴揉巴往口袋一揣,褲縫筆挺地推門出去。

當然也有人特麻煩,幾乎要把所有褲子統統試過兩遍以上,逐一對比,反覆感覺,每條合縫線都拉了又拉,拽了又拽,連褲兜都要伸手進去掏掏,看漏不漏。就這樣,櫃檯上從東到西堆了一長攤各式各樣的褲子,這人就坐在褲堆中間,垂著兩條腿,慢悠悠地挑,慢悠悠地和你討價還價。敲定價錢後,還要再轉身一頭扎進褲子堆,再挑一輪。末了還要再殺一輪價。

我媽一氣之下,把他脫在地上的鞋子一腳踢到櫃檯後面。

等到後來生意做成,錢拿到手,剩下的事情就與我們無關了。

於是這人穿著新褲子滿地爬著找鞋子,找得叫苦連天。

喀吾圖的秋天人真多,一個夏天都在山裡消夏放牧的人全回來了。牛羊也下山了,轉場的牧業源源不斷地經過。這時候也實在沒啥事情幹了——草打完了,麥子收了,家畜膘情正好。於是大家成天往馬路上跑,三三兩兩站著,天黑了也不回家。就那樣站著沒完沒了地說話——說到實在沒話說了,仍面對面站著,你看我,我看你,反正就是不想回家。不回家的人差不多全是年輕人,年輕人見了年輕人,愛情便有了。然後就是盛大的婚禮。整個秋天都在舉行婚禮,每場婚禮舉行三天三夜。幾乎秋天的每個晚上,這黑暗的村子裡總有一處角落燈火通明,電子琴和手風琴的旋律徹夜飄蕩。

我半夜突然睡醒,聽到舞曲熱烈的旋律。穿上衣服起身出門,向村子裡亮如白晝的那處走去。我趴在那家人的低矮的土坯圍牆上往裡看,院子里正在舉行盛大的「拖依」,每一棵樹上都掛滿了燈泡,每一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新的一支曲子開始了,由新娘領舞。她緩緩走出來,戴著長長的面紗,雪白蓬鬆的塔裙外,套了棗紅色的中袖對襟長馬甲,小手柔柔地捏著一塊綉著金線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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