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阿勒泰文字(2007-2009) 蝗災

蝗蟲來了。

他們說蝗蟲來的時候,跟沙塵暴似的,半邊天都黑了,如烏雲密布,遮天蔽日。人往重災區一站,不一會兒身上就停滿了蟲子,像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甲。

那情景是我沒有見過的。

還有這麼一個數據,說今年鬧蝗災的地區,最高蟲口密度為一萬五千頭/平方米。這也是我沒見過的。想想看,一個平方的面積里居然能擠下一萬五千隻蝗蟲!那肯定是蟲摞蟲了,而且還會壘得很高很高。一個平方一萬五千隻!真噁心……他們怎麼算出來的?難道還一隻一隻地數過嗎?真噁心……

為了抵禦這場災害,政府號召災區群眾多養雞。有人告訴我,養雞滅蝗的事情還給編了新聞上了電視呢,畫面的大概情景就是:村幹部們全體出動,把一群雞從山上往山下呼呼啦啦地趕,雞們紛紛展著翅膀,光榮地浩浩蕩蕩沖向抗災一線。

哎!可真是吃美了!

唉,那幕情景可惜還是沒有親眼見過。

說到養雞,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塔克斯肯口岸剛剛開關的時候,我表姐也做生意去了,我們跟著去瞅了瞅熱鬧。在那裡,政府要求當地群眾積极參与貿易活動,提倡的辦法之一也是號召大家多養雞,因為雞下了蛋就可以用雞蛋進行邊貿互市了。另外,還可以把雞做成紅燒雞賣給外國人吃。不知道蒙古國那邊有沒有雞……

呃,回過頭來再說蟲災。那麼多的蟲,雞能對付得了嗎?一個個吃到撐趴下,也是趴在蟲堆里吧?那麼多的蟲——每平方一萬五千隻……太可怕了。

不過用雞滅蝗好歹屬於「生物技術」呢,聽說還有的地方在噴葯。噴葯當然會更有效一些,但那總讓人感覺極不舒服:「葯」比蝗蟲更可怕吧?因為它太「有效」了,全盤毀滅一般地「有效」,很不公平地「有效」。

我們在庫委,離災區還很遠,但也能明顯地感覺到蝗災的跡象。尤其在前山一帶地勢坦闊的地方,往草叢裡扔一塊石頭,就像往水裡扔一塊石頭似的,嘩啦啦濺起一大片。在又白又燙的土路兩邊,一片一片全是黑乎乎的東西,開始還沒在意,後來不小心踏上去一腳,踩死一大片,才知……

我們這裡的小孩子,釣魚用的餌全都是蝗蟲。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吃的,魚居然也能給騙上鉤。

我記得小時候,還在縣城上小學時,我經常穿過整個縣城去到北山腳下找一個叫燕燕的女孩玩。她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叫霞霞,一個叫明明。她們的房子很破,但是很大,院牆從南到北、山上山下地圍了一大圈,空空蕩蕩,差點兒就無邊無際了。她們的父母總是不在家,我們就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地玩。後來我們跑了出去,外面是成片的戈壁灘、起伏的沙丘。我們去拾干牛糞,拾回來可以當柴燒。因為她們家很窮,窮人就燒這個,富人則一年四季都燒煤。我們去了很遠很遠,遠得快要回不來了。後來我們回來時,紅日懸在山頭,晚霞輝映大地。我們開始捉蝗蟲玩,那麼多的蝗蟲,那個時候就已經有那麼多了。

——我們輕輕地走上去,輕輕地蹲下身子,突然罩上手,一下子就逮住了。捂在手心,感覺它在手心裡微弱地掙扎著。因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於是捏在手心裡總是令人異樣地興奮。它的腿能動,關節靈活,觸鬚雖然看來和麥芒一樣,但卻是有感覺的,是靈敏的,再輕微的觸碰都會使它迅速作出反應;還有它的翅子,那麼精巧對稱……對一隻蝗蟲仔細觀察,從尋常中看出越來越多的不可思議時,世界就在身外鮮明了,逼近了……我看到燕燕的眼睛閃著瑰麗的光,抬頭一看,緋紅的夕陽恰在此時全部沉落西山。天色迅速暗下來,一回頭,一輪大得不可思議的金黃色圓月靜止在群山之上。

蝗蟲是有罪的嗎?作為自然界理所應當的一部分,它們的種種行為只在必然之中:必然會有蝗災出現的,必須得傷害人的利益,以維護某種神秘公正的平衡。當蝗蟲鋪天蓋地地到來的時候,我們為保護自己而使用的任何方法,是不是其實也是對自己的另一種損傷?

唉,我們這個地方的農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時候總是會鬧旱災,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災;天氣冷的時候有雪災,太熱了又有冰雹災;秋天會有森林火災,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總是有蝗災。此外還有風災啊、牲畜瘟疫啊什麼的。但是,儘管如此,還是有那麼多的人願意在這裡繼續生活,並且也不認為受點天災有什麼太委屈、太想不通的。

蝗蟲也願意在這裡生活呢,草一片一片地給它們咬得枯黃,於是羊就不夠吃了。蝗蟲真可恨,但也可憐,因為它們的初衷原本只是找口吃的而已,和羊一樣。

比起蝗蟲,羊群的規模更大,而且發展態勢更是不可阻擋。我們所有的行為都向羊的利益傾斜,其實是向自己的利益傾斜——我們要通過羊獲得更幸福的生活,什麼也不能阻止我們向著無憂無慮與浪費一步步靠近。我們真強大,命運都能控制住了。

蝗蟲來一撥,就消滅一撥。我們真強大,一點兒不怕它了。

可是,這是不祥的。因為蝗蟲仍在一撥一撥地繼續前來,並且越來越難以對付(名字也越來越神氣,什麼「亞洲飛蝗」啊,「義大利蝗」啊……)。自然界的宏大程序繼續有條不紊地一步步推進,無可抗拒。儘管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能以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體驗些什麼。只知道,「更多的那些」不像蝗蟲那樣好打發了。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時,不知她們正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裡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記了過去那些蝗蟲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損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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