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阿勒泰文字(2007-2009) 摩托車穿過春天的荒野

摩托車實在是個好東西,因為它比我們強大。在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輕易地就能把我們帶向雙腳無力抵及的地方。當然了,坐摩托車時間長了同樣很累人的,不比徒步輕鬆。很多時候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等到了地方,都成羅圈腿了。何況我家這個只是台小油箱小型號的摩托車,動不動就三個人同時壓在上面,車不舒服,人也舒服不到哪兒去。其他嘛,就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了。

我非常想學騎摩托車,但又很怕摔跤。記得小時候,平衡感幾乎等於沒有,鞦韆都不敢盪。光學騎自行車就學了三年,光學推自行車就學了兩年……總之,我想,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不敢奢望能拿這種機器怎麼樣了。但是還是喜歡摩托,能在風裡呼嘯而過的話——好像我正是憑藉這樣一個工具,才更清楚更敏銳地出現在了世上。要不然的話……唉,其實,受到能力的限制也未嘗是什麼壞事。但是,既然已經有摩托車了,就只說摩托車的事吧!——當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裡!於是我就去了。又突然為發現了這世上可能真的再也沒什麼做不到的事情而隱隱不安——好像我們正在憑藉摩托車去迫不及待地、極方便地、迅速而徹底地永遠離開了什麼……但是,又想到,到了今天,這已是我們無法避免、無法拒絕的現實了。呃,也未嘗是件壞事吧?哎——當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裡!

尤其當我們把家搬到沙漠邊緣的阿克哈拉後,摩托車的用場就更加重要了。那時我們已經遠離山區。阿克哈拉在南面烏倫古河一帶的戈壁灘上,離縣城兩百多公里。要是坐汽車的話,冬天去縣城一趟得花五十塊錢呢,就算五十塊錢,還不一定有得坐。這個村子還沒有開通正式的線路車。只有私人的一些黑車在跑運營,大都是那種八座的老吉普,一天頂多只有一兩輛。往往天還沒亮,司機就從村這頭到那頭挨家挨戶接人,往往還沒有走到我們家,人就坐滿了。或者臨時有什麼急事,但車沒載滿人就是不走,停在村口一等就是一兩天,急死也沒辦法。而摩托車多方便呀,想什麼時候出發就什麼時候出發。而且,騎摩托車去縣上的話,來回的汽油費也就十幾塊錢,省了八九十塊錢呢!要是兩個人去縣上的話,能省一百六;要是三個人去縣上的話,能省二百五。嘖!而且,還不用暈車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戈壁灘上風大,路也不好走,加之為了省油,摩托車速度控制得較慢。於是出一趟門總得吹四五個小時的風。真夠受的。雖然我媽給我弄了個頭盔,可那玩意兒沉甸甸的,扣在腦袋上,壓得人頭暈眼花,根本沒法戴,只好掛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後腦勺那兒。可風一吹,頭盔兜著滿滿的風使勁往後拽,拽得脖子上那根帶子卡在肉里,勒得人頭暈眼花,還吐著半截舌頭。沒一會兒,門牙就給吹得冰涼乾燥。我只好把它解下來抱在懷裡。可這樣一來,我和我叔之間就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風嗖嗖往那兒灌。雖然身上穿得里三層外三層,但不一會兒還是被風吹透了,敞懷一般,肚皮涼幽幽的。儘管帶著手套,抱頭盔的手指頭還是很快就又冷又硬,伸都伸不直。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連放都沒地方放,真是拿這個東西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走的路是戈壁灘上的土路(——真丟人,我叔至今都沒有辦執照,不敢上公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細而微弱的路的痕迹,顛簸起伏。這條路似乎快要被廢棄了,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好幾個小時都很難遇見另一輛車。大地遼遠,動蕩不已,天空更為廣闊——整個世界,天空佔四分之三,大地佔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達無礙。在我們的視野里,有三股旋風。其中位於我們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大,高達二三十米,左右傾斜搖晃著,柱子一般抵在天地之間。在我們的左邊有兩股,位於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鹽鹼灘上方,因此,那兩股風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麼藍……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長達半年的北方大陸,這樣的時節不過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腳邊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遠方一直到天邊的地方,已經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鹽鹼灘左一個右一個,連綿不斷地分布著,草色就團團簇簇圍擁著它們,白白綠綠,斑斕而開闊。後來我看到左面的那兩股雪白的旋風漸漸地合為了一股,而我們道路正前方不遠處的那一股正漸漸在遠去、熄滅。

我們在大地上從北到南地賓士,風在大地上由西向東吹。我的頭髮也隨風筆直地橫飛。風強有力地「壓」在臉上,我想我的臉已經被壓得很硬很硬了。若這時身邊帶著一塊大頭巾就好了,像維族女人一樣從頭蒙到腳,一定刀槍不入。於是我只好又把頭盔頂在頭上擋風。但是不一會兒,呼吸不暢,憋氣得很。只好再取下來,但是一取下來,立刻就對比出了戴上的好處,於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戴上。立刻又呼吸不暢……

由於是自己家商店出售的便宜貨,這個破頭盔的塑料擋風鏡早就給風沙打磨花了,看到的世界骯髒又朦朧,視力所及之處一塌糊塗,久了就噁心頭暈。只好閉上眼睛……它真的實在是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還是由於自己的知覺長久敏感地作用在那一處而異樣地感覺到「重」,反正就是壓得我一路上都駝著背。

那樣的風!從極遠的天邊長長地奔騰而來,滿天滿地地嗚鳴。與這種巨大的,強有力的聲音相比,我個人的話語聲簡直成了某種「氣息」般的事物了,簡直跟夢裡說出的話一般微弱而不確切。風大得呀,使得我在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維持較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好幾次,都會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正眉頭緊皺、恣牙裂嘴。

中途休息的時候,對著車上的觀後鏡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發現自己少了兩顆門牙!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門牙變成黑色的了……全是給風吹的,沾滿了泥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幹裂。這樣的季節正是沙塵肆掠的時候。我叔叔頭盔的擋風鏡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土,真難想像這一路來他怎麼堅持到這會兒的,居然還能始終正確行駛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幫他擦了擦,誰知越擦越臟。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們站在車邊休息,口渴得要命。風呼嘯著鼓盪在天地間,我頭髮蓬亂,面部肌肉僵硬。那風大得呀——後來我不小心在這樣的風裡失手掉了五塊錢,跟在錢後面一路狂追了幾百米都沒能追上。幸虧最後被一叢芨芨草掛住了。

我掏錢是因為買汽油,買汽油是因為我們的油又不夠了,油不夠是因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麼的掉了下來……在戈壁灘上拋錨,是必須得隨時迎接和從容面對的事情。因為那是屬於「萬一」的事。因此我叔仍舊樂呵呵的,根本不為由於自己的疏忽連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訴我還有一次更慘,走到一半路時,爆了胎。於是,那次他在戈壁灘上推了整整九個鐘頭的車……若是這一次也要讓我陪著他再走九個小時的話,我發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門了,出門太危險了。

這四野空空茫茫的,視野里連棵樹都沒有,到哪兒找汽油去?

我們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平時走這條路,從頭到尾除了偶爾一兩個牧羊人,鬼影子也見不著一個。可這次車一壞,不到一會兒,視野盡頭就有另一輛摩托車挾著滾滾塵土過來了。我們遠遠地沖他招手。近了,是一個小夥子,一看就是牧業上的,臉膛黑紅,眼睛尖銳地明亮著。我們比劃著讓他明白我們的處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擰自己的油箱蓋子,我連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背包里翻半天,只翻出一隻用來裝針線的小號「娃哈哈」酸奶瓶子。於是這兩個男人把那台摩托車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著這個過於小巧纖細的瓶子對準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然而一連接了五六瓶後,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遠門,要是也出了點事油不夠了怎麼辦?最後,為了表示感謝,我想給他點錢,於是……

他們兩個站在風中,看著我追著那張紙幣越跑越遠。像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當我把錢給他時,他反倒向我們道謝不迭,對我們感激得沒辦法。

我們繼續在戈壁灘上渺小地賓士,身後塵土盪天。天色漸漸暗了。土路也變得若隱若現,時斷時續。不是這條路,我們走錯了,我們迷路了。

在戈壁灘上迷路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晚上溫度會降到零度左右,風也許會更猛烈。而且,一旦真正迷路的話,越急越分不清方向。這大地坦闊,看似四通八達,其實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遠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我們進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紅色起伏地帶,而在此之前,對這一處根本沒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卻認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麼走都會走到烏倫古河的,沿著烏河往下遊走,怎麼走都能走到家。我也沒什麼主見,只好聽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靜穆的馬群在斜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緩緩移動,一個牧馬的少年垂著長長的鞭子,靜坐在馬背上,長久地往我們這邊看。我建議向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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