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因為我們當時談了一晚上,一直坐到深夜,我就不把我們的談話內容一一列舉了,我只想提一件事,這件事終於給我解開了他生平中的一個謎團。

我想先從他愛媽媽說起,這對我是毫無疑問的,如果說他出國時拋棄了她,與她「斷絕了夫妻關係」,那肯定是因為他太苦悶了,或者因為諸如此類的原因,不過,這也是世人常有的,但是又永遠很難說清楚。在國外,然而在過了很長時間以後,他又忽然重新愛上了媽媽,在分隔兩地的情況下,在思想感情上,他又深深地愛上了她,於是又派人去接她。也許有人會說「胡鬧」,但是我的看法卻不一樣。我認為,這裡蘊含著一切,人生中必須嚴肅對待的一切,儘管這裡也看得出明顯的窩囊,而這窩囊,看來,也多少是我造成的。但是我敢發誓,他因歐洲而產生的苦悶,我認為是毫無疑問的,它不僅足以與修築鐵路這樣一些當代的實際活動相提並論,而且要高得多。我認為他對人類的愛是最真誠、最深刻的感情,毫無作秀之嫌;至於他對媽媽的愛,雖然,也許帶著稍許幻想的成分,但仍是某種完全無可爭議的事實。在國外,在「既苦悶又幸福」之中,我還要補充一點,在最嚴格的修士般的孤寂之中(這一特殊信息,已經是後來我經由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打聽到的了),他竟忽然想起了媽媽——而且正是想起了她的「塌陷的兩腮」,於是便立刻派人去把她接了來。

「我的朋友,」他順便地似乎脫口而出,「我忽然意識到,我之為思想而奮鬥,決沒有解除我作為一個有道德、有理性的人應盡的義務,我有責任在我的有生之年,至少讓一個人得到實際的幸福。」

「難道這種書生氣的想法就是一切的原因嗎?」我不解地問。

「這不是書生氣的想法。不過,也說不定。然而,這裡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愛你媽媽,真心實意地愛,而不是書生氣地愛。如果我不是很愛她,也就不會派人去接她了,即使我靈機一動,冒出這個想法,我也盡可以隨便找個德國男人或者德國女人,讓他(或她)『得到幸福』也就行了。每個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必須做點什麼,至少使一個人獲得幸福,但是這必須是實實在在的幸福,真的幸福,——我要把這定為任何一個智力發達的人必須遵守的金科玉律,就像我想給每一個農夫定下一條法律或者一宗勞役,由於俄國的森林砍伐殆盡,必須在自己的一生中至少種一棵樹;不過一棵樹似乎少了點,不妨下令,讓他們每人每年都種一棵樹。一個高等的、智力發達的人,由於追求崇高的思想,有時會完全脫離迫切的現實問題,變得可笑、任性、冷漠,甚至簡直可以說是愚蠢,這不僅表現在實際生活中,甚至,最後,在自己的理論上也變得蠢了。因此,必須務實,身體力行,必須至少使一個具體而又現實的人得到幸福,這樣才會真的改變一切,才會使這個有心為善的人面目一新,煥發出精神與活力。作為一個理論,這很可笑;但是,如果把這付諸實施,並變成一種習慣,那就顯得根本不蠢了。我對此有過切身體會:我剛一開始發揮這個關於新的金科玉律的思想時,——起先,當然,就跟鬧著玩似的,後來我才突然開始明白,埋藏在我心底的對你母親的愛到底有多深。而在這以前,我竟完全不明白我是愛她的。當我跟她同居的時候,只是趁她還很美貌,拿她取樂而已,到後來就煩了。一直到德國我才明白過來:我愛她。先從她那塌陷的兩腮說起,過去我從來不會想起它,有時候即使見了,心裡也不感到痛苦——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痛苦,真正的痛苦,生理上的痛苦。有一些痛苦的回憶,我的親愛的,常常會給人帶來切膚之痛: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回憶,只是人們常常把它們忘記而已;但是也常會發生這樣的情形,後來會突然想起來,甚至只是想起某個大致的輪廓,但後來就欲罷不能了。我開始想起我與索尼婭同居時成千上萬個生活細節;最後,這些生活細節竟自動地油然而生,大量湧入我的腦海,當我在等她到來的那些日子裡,幾乎使我望眼欲穿,萬分痛苦。最使我受不了的是,我想到她在我面前總是那麼低聲下氣,她總認為自己在所有方面都比我低下,而且低得沒法比,——你想想——甚至在肉體上。有時候,我想看看她的手和手指,她就害羞和滿臉通紅,因為她的手和手指根本不像貴婦人那樣細嫩柔滑。而且不僅是手指,對她身上的一切,她都自慚形穢,儘管我愛的就是她的美。她跟我在一起時總是羞答答,十分怕生,但糟糕的是,在這種羞赧中往往會流露出某種恐懼。

總之,她總認為自己在我面前是某種低賤的東西,或者,甚至,幾乎見不得人。沒錯,有時候,起初,我有時會想,她始終把我看作是她的老爺,並且感到害怕,但是,這滿不是那麼回事。然而,我敢發誓,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缺點,我畢生沒有遇到過一個比她更細心,更善解人意的女人了。起初,她還長得很美的時候,我曾要求她打扮得漂亮些,噢,那時候她是多傷心啊。這裡既有自尊,也有某種異樣的受到屈辱的感情:她明白,她永遠也成不了太太,穿上不應該是她穿的衣服,只會顯得可笑。她作為一個女人不願意在自己的穿戴上成為別人的笑柄,她明白每個女人都應該有她自己應該穿的衣服,然而成千上萬的女人卻永遠不懂得這道理——只想打扮得時尚。她害怕我那嘲笑的目光——就是這道理!但是使我特別傷心的是,我想起她那深深的驚訝的目光,而在我們同居的整個時期,我經常在自己身上感覺到這種目光:這表明她完全明白她的命運,以及等待著她的未來。因而一看到她這種目光,我就常常會感到甚至心情沉重,雖然,不瞞你說,我當時並沒有同她深談,我有點倨傲地蔑視這一切。要知道,她並不像現在這樣總是那麼怯生生的和靦腆的;現在就常發生這樣的情形,她會忽然變得很開心,變得十分嫵媚動人,就像一個二十歲的少女似的;而從前,從年輕的時候起,有時候,她是很愛說說笑笑的,當然,是在自己的圈子裡——同侍女和女食客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她說笑的時候,驀地被我撞見,她會迅速地滿臉通紅,怕兮兮地看著我!有一回,已經是在我出國前不很久的時候了,也就是說,就在我同她脫離夫妻關係的頭天晚上,我走進她的房間,正好碰到她一個人在屋裡,坐在小桌旁,手裡沒有任何活計,她用一隻手支在小桌上,在深深地沉思。她不幹活,就這麼坐著,幾乎從來不曾有過。當時,我已經很久不跟她親熱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踮著腳尖,突然摟住她,親了親……她嚇得跳起來——我永遠忘不了她臉上的那種歡悅和幸福的表情,突然,代替這一切,她陡地滿臉通紅,兩眼亮了一下。你知道我在這發亮的目光里看到了什麼嗎?『你這是對我的施捨——就是嘛!』她歇斯底里地號淘大哭起來,借口是我嚇著她了,但當時我甚至沉思起來。一般說,這樣的回憶都十分沉重,我的朋友。這就像偉大的藝術家在他們史詩般的作品中,有時候會描寫那些痛苦的場面一樣,後來,一輩子,回想起這些場面都令人十分痛苦,——比如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的最後獨白,葉甫蓋尼跪倒在塔季雅娜腳下,或者,在維克多·雨果的《Misérables》 中,那個越獄逃跑的苦役犯跟那個小孩,跟那個小姑娘,在一個寒冷的黑夜,在井邊相遇的情形;這類事一旦刺穿了你的心,後來就會永遠留下傷痛。噢,我是多麼焦急地在等候索尼婭啊,我又多麼想快點擁抱她啊!我帶著一種焦躁的不耐煩幻想著一整套新的生活計畫;我幻想通過逐漸的、循序漸進的努力,破除她心中對我的這種經常的畏懼,向她闡明她自身的價值,以及她甚至高於我的一切。噢,當時我就十分清楚,我同你媽媽一旦分開,我總會開始愛她,可是我一旦與她重新聚首,我又總會對她忽然變冷;不過,這不是那麼回事,當時並非那麼回事。」

我很驚訝:「那她呢?」我心中閃過這一疑問。

「那麼,當時,您跟媽媽是怎麼見面的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當時?當時,我跟她根本就沒見面。當時,她剛到柯尼斯堡 ,就在那裡留下了,而我則在萊茵河畔。我沒有去見她,而是讓她留在那裡等我。我們倆見面已經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噢,過了很久,我去找她是為了請她允許我娶……」

這裡我要講的僅僅是這事的主要內容,亦即僅僅是我自己能夠領會的內容,再說,他說到這裡就開始語無倫次起來。他一說到這事,他的話就忽然變得十倍地語無倫次和顛三倒四。

就在他最迫不及待地等候媽媽去的時候,他忽然遇到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那時候他們倆都在萊茵河畔,在一處礦泉療養地療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丈夫已經幾乎要死了,至少,大夫們已經判定他必死無疑。自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使他傾倒,彷彿用什麼魔法把他迷住了似的。這是他命中的一劫。有意思的是,當我現在記下並回想這一切的時候,我竟不記得他在自己的敘述中哪怕就一次使用過「愛情」這詞和他「愛上了她」這樣的說法。倒是「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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