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聽到下人稟報我來了。就立刻放下自己手裡的活計,急忙跑出來迎接我,把我迎進她的第一個房間——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她向我伸出了兩手,臉陡地紅了一下。她默默地把我領進自己的房間,又在她做活計的地方坐了下來,並讓我坐在她身邊;但是她已經不再動手幹活了,而是始終以一種熱切的關心繼續打量著我,但是又不說一句話。

「您讓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看我。」我開門見山地說,她這種過分的體貼和關心,使我有點受不了,雖然我感到很開心。

「我全聽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這個可怕的黑夜……噢,您心裡該有多痛苦啊!聽說,找到您的時候,您已經僵卧在嚴寒中,不省人事,是真的嗎,真的嗎?」

「這是蘭伯特……告訴您的……」我臉紅了,喃喃道。

「我當時就從他那兒聽到了一切;但是我一直在等您。噢,他來找我的時候都被嚇壞了!在您的住處,也就是在您卧床不起的地方,人家不讓他進去看您……可是又奇怪地接見了他……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卻把那天夜裡的事統統告訴我了,他說,您剛一蘇醒,就向他提起了我……提到您對我的忠誠。我感動得都掉眼淚了。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簡直不知道我哪點配得上您這麼熱切的關心,而且還處在您當時所處的這樣的情況下!告訴我,蘭伯特同您是發小嗎?」

「是的,但是這事……不瞞您說,也是我不小心,也許,當時我對他也說得太多了。」

「噢,關於這種骯髒的、可怕的陰謀,他不說我也能知道!我始終,始終有預感,他們肯定會把您弄到這地步的。請告訴我,比奧林格竟敢動手打您,是真的嗎?」

她說成這樣,彷彿我倒卧在圍牆下全是比奧林格和她一手造成似的。我想她這話也對,但是我發火了:

「如果他真敢動手打我,就休想不受懲罰地走開,我現在就不會不報復而坐在您面前。」我熱烈地回答道。主要是,我覺得她為了什麼目的想故意惹惱我,讓我同什麼人作對(不過,同誰作對,那是明擺著的);然而我還是中了她的圈套。

「您說,您已經預見到我將被人家弄到這地步,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來說,這僅僅是誤解……雖然這話也對,她的變化也太快了,這麼快就把她對我的好感變成了誤解……」

「可不是嗎,也太快了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帶著一種興高采烈的同情接茬道。「噢,您不知道他們現在正在那裡耍什麼陰謀!當然,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現在很難理解我現在的處境有多微妙。」她紅著臉,低下了眼睛,說。「自從那天早上咱倆最後一次見面以後,我採取了一個步驟,這一步並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和弄得清楚的,他們不會像您那樣還有那種未被污染的頭腦,還有一顆未被敗壞的、純潔的愛心。請您相信,我的朋友,我會十分珍惜您對我的忠誠的,我會永遠感激您和回報您的。在這世上,當然,會有人拿起石頭來打我,甚至都已經拿起來了 。但是,即便從他們鄙俗的觀點來看,他們也是對的,他們中間又有誰能,又有誰敢甚至在當時說我一個不字呢?我從小就被父親拋棄。我們韋爾西洛夫家族,是一個古老的俄羅斯望族,然而我們又是一些無賴,我吃的是別人施捨給我的麵包。因此我現在要轉而投靠一個從小就把我視同己出,如許年來一直施恩於我的人,這不是十分自然的嗎?我對他的感情,只有上帝能夠看到和作出評判,因此我不許世俗的法庭對我現在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更何況這裡還有一樁最陰險和最狡詐的陰謀,他自己的親生女兒竟與人合謀想要毀掉這個既輕信而又大度的父親,難道這能容忍嗎?不,寧可我毀了自己的名聲,我也要救他。我寧可守在他身邊,做他的保姆,守著他,看護他,但是我決不讓那種冷酷的、世俗的、卑鄙的陰謀得逞。」

她說得異乎尋常地激昂慷慨,很可能一半在演戲,但她畢竟是真誠的,由此可見,她整個人已被卷進了這樁公案,而且陷得很深。噢,我感覺得出她是在假模假式地說謊(雖然態度真誠,因為裝假也可以很真誠),她現在是個壞女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女人都有這種本領:這種正派的模樣,這種高雅的風度,這種高不可攀的上流人士的高潔和孤傲——這一切都把我弄糊塗了,我開始同意她的所有看法,就是說,當我坐在她那裡的時候;至少——我不想反駁她。噢,一個男人處在一個女人的絕對的精神奴役中,尤其是如果這男人十分大度的話。這樣的女人能夠讓一個十分大度的男人相信一切,說什麼他都信。「她居然同蘭伯特混到一起——我的上帝!」我疑惑地望著她,想道。不過,我還是全說了吧:我甚至至今都說不准她到底是怎麼了;她的感情的確只有上帝才能看清,再說,人是一部十分複雜的機器,在有些情況下,你簡直莫名其妙,更何況這是個女人呢。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到底要我做什麼呢?」我問,但是語氣相當堅決。

「什麼?您這問題是什麼意思,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根據所有的情況……也根據一些其他考慮……」我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您打發人叫我來,似乎希望我做什麼,那您究竟希望我做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霎時間又說起話來。說得與方才一樣快,一樣慷慨激昂。

「我不能,因為我太驕傲了,我不能跟像蘭伯特先生那樣的陌生人做什麼解釋和交易!我在等您,而不是等蘭伯特先生。我的處境是一種可怕的絕境,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被這女人的陰謀詭計重重包圍。因此我必須巧施計謀,——而這正是我感到受不了的。我已經墮落到要耍陰謀了,因此我像等待救星一樣等您來。不能怪我,因為我貪婪地環顧四周,想找到哪怕就一個朋友,因此一找到朋友我就不能不歡天喜地:這個人,甚至在那樣的黑夜裡,自己都快凍僵了,還能夠想起我,還會不斷地念叨我一個人的名字,這人,當然,對我是忠誠的。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都這麼想,因此我才寄希望於您。」

她帶著這個迫不及待的問題注視著我的眼睛。但是我又沒有勇氣說服她,讓她不要相信蘭伯特的慌言,我也沒有勇氣直截了當地向她解釋,蘭伯特騙了她,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向他說過似乎我特別忠實於她,也根本沒有隻想起「她一個人的名字」。這樣一來,我的沉默就變成了似乎對蘭伯特謊言的肯定。噢,我相信,其實她自己也清楚得很,蘭伯特是在誇大其詞,甚至乾脆是對她謊話連篇,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他去找她,跟她來往,就有了個體面的借口,如果說她望著我的眼睛,堅信我的話和我的忠誠是真的,那當然她也知道,可以說出於禮貌和年輕,磨不開面子,我也不敢否認,話又說回來,我做這樣的推測對不對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我這人變得太壞了。

「我弟弟會幫我的。」她看到我不想回答她的問話,忽然熱烈地說。

「我聽說,您曾經同他到我的住所去過。」我尷尬地喃喃道。

「要知道,不幸的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公爵,現在已經幾乎走投無路,再也擺脫不了這整個陰謀了,或者不如說,再也躲不開自己的親生女兒,除非逃到您的住所去,即逃到一個朋友的住所去;要知道,他總有權至少認為您是他的朋友吧!……到那時候,只要您還想做點什麼對他有利的事,那就請您做這件事吧……只要您能夠做到,只要您身上還有捨己為人之心和勇氣……最後,還有一點,如果您當真能夠做到什麼的話。噢,這不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那個不幸的老人,只有他一個人是真心愛您的,只有他的心對您永遠戀戀不捨,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甚至直到現在,他都在想念您!至於對我自己,我一無所求,甚至包括您,——既然連我的親生父親也對我耍起了這麼狡詐,這麼陰險的反常的把戲的話!」

「我倒覺得,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本來想開口回答。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她打斷了我的話,苦笑了一聲,「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當時對我這個開門見山的問題回答得很乾脆,他向我保證,他從來沒有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有過半點覬覦之心,我在邁出我的這一步時,完全相信了他的這一保證;而事實上,卻是他僅僅在聽到有關某個比奧林格先生的最初消息之前,才顯得那麼氣定神閑。」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嚷道。「有一剎那,我也相信他愛這女人,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即使曾經有過這麼回事,那他現在也可以完全放心了……因為這位先生已經退出了。」

「什麼先生?」

「比奧林格呀。」

「誰告訴您他退出了?說不定這位先生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賣勁呢。」她獰笑道;我甚至覺得她面含譏諷地看了看我。

「是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告訴我的。」我不安地嘟囔道,我無法掩飾這不安,而且這不安她也看得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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