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現在我要來講最後的災難,以此結束我的這部記事錄。但是為了繼續寫下去,我必須先作個交待,提前說明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在我做的時候,我並不完全蒙在鼓裡,但是等我知道了,完全弄清楚之後,又已經太晚了,因為那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要不然我就說不清楚,因為所記所寫就會變得像謎一樣,令人捉摸不透。因此我只好犧牲所謂藝術性;作一些直截了當的普通說明,我將這樣來做,彷彿這不是我寫的,並不攙雜我的個人觀感,就像報紙上常見的一則entrefilet 一樣。

問題在於,我兒時的發小蘭伯特,很可以算是,甚至簡直可以算是那些壞透了的小流氓團伙里的一員,他們串通一氣,狼狽為奸,目的就是為了做現在大家稱之為敲詐勒索的那種勾當,對此,現在,在法典上都可以找到定罪和量刑的依據。蘭伯特參加的那個團伙,早在莫斯科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並在那裡作過許多案(後來這一團伙已被部分破獲)。我後來聽說,他們在莫斯科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曾經有過一個非常有經驗,也非常不笨的頭目,而且這人已經上了年紀。他們干他們的那套勾當,有時是全體出動,有時則分散出擊。他們所乾的事,除了極其骯髒、極其卑鄙下流的事情以外(不過這類消息已經在報上披露過了),還在他們的頭頭領導下干一些相當複雜,甚至十分奸詐的勾當。關於其中的某些勾當,我是後來才聽說的,但是現在我並不想詳細講。我只想提到一點,他們的主要手段是,先去打聽別人的某些隱私(有時候這些人還是非常好的正人君子和地位相當高的人);緊接著他們就去找這些人,以公布證據相威脅(有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證據),如果要他們保持沉默,就必須付錢。有些事並無大錯,也根本算不上犯罪,但是,甚至一個十分硬氣的正派人也怕公布這些事情。他們瞄準的大部分是家族隱私。為了說明有時候他們的頭頭幹得多麼機智和高明,我想撇開任何細節,僅用三言兩語講一件他們所乾的把戲。在一個非常好的好人家,發生了一件的確很罪過,而且犯法的事;具體說,就是有一位有名的、受人尊敬的人的妻子,跟一位年輕而又富有的軍官私通。他們刺探到這一消息後是這樣行動的:他們直接讓那個年輕人知道,他們將告知那女人的丈夫。他們沒有任何證據,甚至連最微小的證據也沒有,那個年輕人對此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再說他們也不想瞞他;但是,他們手段之所以高明,他們打算之所以狡詐,全在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基於這樣一種考慮,即這位被告知的丈夫,即便沒有任何證據,也會像他已經獲得確鑿無疑的證據一樣,採取同樣的行動。他們在這裡瞄準的就是知曉此人的性格,知曉此人的家族狀況。主要是參加這一團伙的有個年輕人,他本人就出身在這個有身份的圈子裡,他已經預先搞到了必要的情報。他們已從這個情夫身上敲到了很大一筆錢,而且對他們毫無危險,因為受害人本身就渴望保密。

蘭伯特雖然參加了,但並不完全屬於這個莫斯科團伙;他嘗到甜頭以後,便開始一點一滴地慢慢干,並且作為試驗,開始獨立行動。我要預先說明的是:他並不完全適合幹這一行。他這人非常聰明,也有計謀,但是性子急。此外,還太老實,或者不如說,還太天真,就是說既不了解人,也不了解社會。比如說,他似乎根本就不了解那個莫斯科頭目的作用,以為指揮和組織這樣的勾當是十分容易的。最後,他幾乎把所有的人都認為跟他自己一樣是壞蛋。或者,不如說,他一旦認定某某人害怕,或者因為什麼緣故可能害怕,他就會毫無疑問地認定此人真的害怕了,就像他毫不懷疑公理似的。我不知道怎麼說清楚這個道理;以後我會用事實來說得更清楚些。但是,依我看,他雖然思想發達,但相當粗俗,而對有些善良的、高尚的感情,他不僅不相信,甚至,也許,都不明白這樣的感情為何物。

他來到彼得堡,因為他早就想到彼得堡來一試身手了,他認為彼得堡是比莫斯科更為廣闊的天地,還因為他在莫斯科的某處,因為什麼事碰了壁,現在正有人在到處找他,準備向他下毒手。他一到彼得堡就立刻同他過去的一名同夥聯絡上了,但是活動範圍很小,小打小鬧而已。後來他認識的人擴大了,但也沒有形成任何氣候。「這兒的人全是草包,這兒的人凈是些不中用的娃娃。」後來他對我說。就在這時,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他忽然發現我躺在圍牆下,都快凍僵了,竟瞎碰瞎撞地撞上了一件能夠「發大財」(按照他的說法)的「事兒」。

這全怪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當時我正躺在他的住地,人也漸漸暖和了過來。噢,我當時就像說胡話似的!但是在我說的話中有一點是清楚的,在那倒霉的一天,我碰到的種種窩火的事情中,最窩火的事無過於我牢記在心和念念不忘的由比奧林格和她惹出來的那件糟心的事:要不然的話,我在蘭伯特那兒也不會胡言亂語地凈胡說這件事,而會旁及其他,比如,談到澤希科夫賭場什麼的;然而事實上我卻只說了前面的事,這是後來蘭伯特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才知道這事的前因後果。再說,在那個可怕的早晨,我也似乎處在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態中,把蘭伯特和阿爾豐西娜當成是我的某種解放者和救星。後來,我的身體逐漸康復,但是還卧床不起,不能下地的時候,我曾反覆思量過,蘭伯特從我的胡言亂語中究竟聽到了什麼,我又向他胡言亂語到了什麼程度?——我頭腦里竟一次也沒有懷疑到,當時他竟知道了那麼多!噢,當然,憑良心說,我當時已自覺捫心有愧,我當時也曾懷疑,說不定我說過了頭,說了一些不應當說的話,但是,我再說一遍,我萬萬沒有料到竟會達到這樣的程度!與此同時,我還抱有希望,我估計,當時我在他那裡連話都說不清楚(這事我記得很牢),然而事實上卻是,我說話的口齒遠比我後來設想和希望的要清楚得多。但主要是我發現這一切已經是後來過了很長時間以後的事了,我倒霉也就倒霉在這裡。

從我的胡話、信口開河、喃喃自語,以及我興之所至,胡說一氣等等之中,他知道了:第一,幾乎所有人的確切姓名,甚至還有某些人的住址;第二,他對這些人(老公爵、她、比奧林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韋爾西洛夫)的作用,有了一個相當清楚的大致了解;第三,他知道我受到了侮辱,並威脅說要報復;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他知道,有這麼一份憑證,是份秘密文件,已被藏了起來,有這麼一封信,如果把這封信拿給半瘋半癲的老公爵看,他看過這封信後就會知道,他的親生女兒認為他是瘋子,她已經「同律師商量過」,怎樣才能把他監護起來,——他知道這事後肯定會徹底發瘋,或者把她逐出家門,剝奪她的遺產繼承權,或者與一位mademoiselle 韋爾西洛娃結婚(他已經要跟她結婚了,但是大家不讓)。總之,蘭伯特已經明白了許多事;無疑,還有許許多多事模糊不清,但是這個精於敲詐勒索的老手終究還是碰到了一條可靠的線索。後來,當我從阿爾豐西娜的監護下逃出來之後,他立刻就找到了我的住處(方法很簡單:問一下住址查詢處就行了);後來他又立即進行了必要的調查,他從中得知,我向他胡亂吹噓的所有那些人,是真實存在的。於是他就直接採取了第一步行動。

最關鍵的問題是存在一份憑證,而且這憑證的所有者就是我,而且這憑證具有很高的價值;對此,蘭伯特並不懷疑。這裡我刪略了一個情況,這情況還是以後在適當的地方再說為好,但是我必須提到,正是這情況十分關鍵地使蘭伯特確信,這憑證確實存在,主要是,還具有很高的價值。(這情況很要命,我要預先說明,這情況不僅當時我無法想像,甚至到整個故事全部結束,一切都忽然破滅,真相大白的時候,也這樣。)就這樣,當他對主要的問題深信不疑之後,他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然而對於我至今還捉摸不透:他蘭伯特怎麼能混到和鑽到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士身邊去的呢?不錯,他進行了調查,但是這又怎麼樣呢?不錯,他穿得很漂亮,能說一口帶巴黎口音的法國話,而且還有一個法國式的姓名,但是,要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不會不一眼就看穿他是個騙子呀?或者我們不妨假定,她當時就需要一個騙子也說不定。但是難道此話當真?

我始終打聽不出他倆見面時的詳細情形,但是,後來我曾多次想像過他們見面時的情況。最可能的是,蘭伯特一開口說話和一舉手一投足,就在她們面前扮演了一個他是我發小的角色,他正為他的這個可親可愛的老同學心驚膽戰。但是,那是一定的,在這頭一次見面時,他就會很清楚地向她暗示,我有一份「憑證」,並且讓她明白這是一個秘密,只有他蘭伯特一人掌握這秘密,又說我打算用這份憑證來向阿赫馬科娃將軍夫人報復,等等,等等。主要是他會儘可能確切地向她說明這憑證的作用和價值。至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正處在這樣的情勢下,不能不抓住這一類有關的情報不放,不能不非常關注地傾聽,而且……出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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