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白天以災難結束,但是還有黑夜,下面就是我記得的這天夜裡的情景。

我想,當我出現在街上的時候,大概十二點剛過。夜色明亮,寂靜而又寒氣逼人。我幾乎在奔跑,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但是——根本不是回家。「幹嗎回家?難道現在還可能有家嗎?家是住人的,我第二天醒過來是為了繼續活下去——現在難道我還能繼續活下去嗎?生命已經結束,現在再活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於是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跑來跑去,根本弄不清我現在要上哪兒,再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要跑到什麼地方去?我感到很熱,於是我不時敞開我那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在那一刻,我覺得,「現在採取任何行動都毫無目的,都無濟於事」。說來也怪:我始終覺得,周圍的一切,甚至我呼吸的空氣,都好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上吹來似的,彷彿我忽然出現在月球上。這一切——城市、行人、我奔跑的人行道,——這一切都忽然變得與我無關了。「瞧,這是宮廷廣場,瞧,這是以撒大堂 ,」我依稀看到這兩個地方,「但現在我與它們毫無關係」;一切都似乎疏遠了,這一切都似乎疏遠了,這一切都忽然變得與我無關了。「我有媽媽和麗莎——那又怎麼樣,現在麗莎和母親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東西一下子都完了,除非一點:我永遠是賊。」

「用什麼來證明我不是賊呢?難道現在這可能嗎?到美國去?唔,這又能證明什麼呢?韋爾西洛夫會頭一個相信是我偷的!『思想』?什麼『思想』?現在『思想』又怎麼啦?即便再過五十年,再過一百年,我走在路上,也會永遠有人指著我的脊樑說:『瞧,這是賊。』他是從輪盤賭上偷錢開始實現『自己的思想』的……」

我心中有怨恨嗎?不知道,有也說不定。奇怪的是,我一向就有這樣的特點,也許從小就有:如果有人對我使壞,而且壞事做絕,侮辱我,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那我就會永遠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消極地聽任他人侮辱,甚至跑在他前頭,迎合欺負我的人的願望:「來呀,您侮辱了我,那我就更加低三下四地自輕自賤,來,您瞧吧,您欣賞吧!」圖沙爾曾經打過我,想以此表明我是奴才,而不是樞密官的兒子,於是我就立刻自覺自愿地扮演起了奴才的角色。我不僅伺候他穿衣,還自動拿起刷子,替他刷衣服,直到把最後一點兒灰塵都刷去為止,根本無需他請求我或者吩咐我,有時我還滿懷奴才般的巴結和熱情,拿著刷子,在後面追他,為的就是從他的燕尾服上刷去最後一點兒灰塵。因此,有時候,他倒不好意思起來,幾次阻止我:「夠了,夠了,阿爾卡季,夠了。」常常,他來了後,就脫去外衣——於是我立刻把它刷乾淨,小心疊好,還蓋上一塊方格絲巾。我知道同學們都在因此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卻偏愛這股勁兒:「既然要我做奴才,那我就是個奴才,既然要我做賤人,那我就是個賤人。」這種消極的仇恨和這種秘密的怨憤,我可以持續好幾年。那又怎麼樣?我在澤爾希科夫賭場,曾經狂怒地向全大廳嚷嚷:「我要去告發你們大家,輪盤賭是被警察查禁的!」我敢發誓,這也有某種類似之處:既然你們侮辱我,搜我的身,宣布我是賊,置我於死地——「那,你們聽著,你們猜對了,我不僅是賊,我還是個告密者!」現在,我回想起以上種種才會做出這樣的結論和解釋;而當時我根本就顧不上分析,我當時大聲嚷嚷並無企圖,甚至在一秒鐘前我都不知道我會這樣嚷嚷:是身不由己地叫出來的——我心中就有這樣的特點。

我在奔跑的時候,無疑已開始了某種譫妄狀態,但是我記得很清楚,我是有意識這樣做的。不過我可以肯定,想出一整套的思想和結論當時對於我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在那一刻心裡就感覺到,「我可以有這方面的某些想法,但是另一些想法我就絕對不可能有了。」同理,我當時的某些決定,雖然我當時的神志很清楚,但當時卻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邏輯。此外,我還記得很清楚,在某些時刻,我可以完全意識到我的某個決定十分荒唐,同時我又充分地意識到我會立刻把它付諸行動。是的,那天夜裡我犯罪的慾望已油然而生 ,只因為偶然才沒有發生。

當時,我心裡忽然閃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當時說韋爾西洛夫的一句話:「他可以到尼古拉鐵路 去呀,他可以把腦袋放到鐵軌上:讓火車把他的腦袋軋扁呀。」這想法曾在剎那間控制住了我的全部情感,但是頃刻間我又痛苦地把它趕跑了:「把腦袋放到鐵軌上,一死了之,可是明天就會有人說:他這樣做是因為偷了錢,是因為沒臉見人,——不,無論如何不行!」我記得,就在這一剎那,我忽地感覺到湧上心頭的一陣可怕的憤怒。「怎麼辦?」我腦海里倏忽一閃,「要洗刷罪名是絕對辦不到的,開始新生活也不可能了,因此——只能聽天由命,做個奴才,做條狗,做個小爬蟲,做個告密者,真正的告密者,而自己則悄悄地準備好,有朝一日——忽然把一切都炸個人仰馬翻,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有罪的和無罪的,全都消滅乾淨,這時候大家才會忽然曉得,這都是那個被稱為賊的人乾的……那時候再自殺。」

我不記得我怎麼跑進了一條衚衕,離近衛騎兵林陰道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這條衚衕兩邊,幾乎有上百步,是兩排石砌的高牆——兩家後院的圍牆。我在右邊那堵牆後面,看見一大堆劈柴,長長的一溜,高出牆頭一俄丈 許,倒像個柴火院。我忽然停下腳步,開始思量。我口袋裡有一個小小的銀制火柴盒,裡面裝著幾根塗蠟的火柴。我再說一遍,我當時十分清楚地意識到我在想什麼和我想要做什麼,甚至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只記得,我忽然很想這樣做。「爬上這圍牆太容易了,」我思摸著;恰好在這裡兩步遠的地方,牆上開了個大門,想必緊鎖著,一連好幾個月都無人出入。「只要從下面踏上那斜坎,」我繼續思考,「就可以抓住門的上端,爬上這堵高牆——而且誰也不會發覺,沒一個人,一片寂靜!那時候,我就可以騎在牆上,輕而易舉地把劈柴點著,甚至可以不必下來,因為那些劈柴幾乎就緊貼著牆。因為寒冷,火只會燒得更旺,只消舉手之勞就可以夠到一塊樺木劈柴……甚至根本不需要把整塊劈柴拿過來:可以坐在牆頭,用手從樺木劈柴上直接撕下一塊樺樹皮,把它在火柴上點著了,點著後再往劈柴里一捅——就會烈焰騰空。而我就可以跳下來,從容離開;甚至連逃跑也不需要,因為很長時間都不會被人發現……」我就這樣思索著這一切——我忽然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感到一陣非凡的得意和快感,開始爬牆。我特別擅長爬高:還在中學的時候,體操就是我的一個強項,但是我穿著套鞋,事情就比較難辦了。然而我還是用一隻手抓住牆上的一個隱隱約約略微凸出的部分,身子微微抬高了些,本來想揮動另一隻手,抓住圍牆的頂端,但這時忽然一失手,從上面摔了下來,仰面朝天。我覺得,我的後腦勺碰了下地面,想必有一兩分鐘我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我醒來後,無意識地裹緊了皮大衣,突然感到寒冷砭骨,我還不能清楚地意識到我在做什麼,就往前爬,爬到大門的一個犄角,蜷曲著身子,縮成一團,在大門與圍牆凸出部之間的一個凹陷處,蹲了下來。我的思想亂成一團,大概,我很快就打起了盹。我現在彷彿做夢似的回想起了往事,我耳朵里忽然響起渾厚而又沉鬱的鐘聲,我懷著極大的快感開始諦聽這一天外之音。

鐘聲沉穩而又清晰,每過兩秒,甚至三秒敲打一次,但這不是警鐘,而是某種悠揚悅耳的鐘聲,我突然分辨出,這豈不是圖沙爾中學對面那紅色的尼哥拉教堂發出的熟悉的鐘聲嗎。這是莫斯科的一座古老的教堂,我記得這教堂還是在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 在位時建造的,有很多花格窗,有許多圓頂,「圓柱環繞」——現在則是復活周 剛過,在圖沙爾中學的房前小花園裡,在瘦小的小白樺樹上,已經微微顫動著剛抽出的碧綠的嫩葉。明亮的夕陽正把自己的斜照 投進我們的教室,而在我那兒,在左邊我那小房間里(早在一年前,圖沙爾曾把我和「伯爵和樞密官的子弟」隔開,硬要我坐到這間小屋裡去),坐著一位女客。是的,我這麼個沒有親人的人忽然之間,居然也有客人來看我了——自從我到圖沙爾這裡來上學以後,這還是頭一回。她一進來,我就立刻認出了這位客人:這是媽媽,雖然自從她在鄉村教堂為我行過聖餐禮,一隻小鴿子飛過拱頂——自從那時以來,我還一次都沒見過她。我們倆坐著,我奇怪地打量著她。後來,已經在許多年以後了,我才知道,她當時被獨自留下,沒有了韋爾西洛夫,韋爾西洛夫忽然出國了。於是她自作主張地用自己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錢來到莫斯科,幾乎是偷偷瞞著當時接受委託照顧她的那些人,而她到莫斯科來的目的,就為了能夠來看看我。奇怪的是,她進來與圖沙爾講了幾句話以後,竟隻字不提她是我母親。她坐在我身旁,記得,我甚至覺得奇怪,她說話那麼少。她帶來了一個包袱,於是她打開包袱:包袱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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