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吃飯時我去晚了,但是他們還沒有入坐,在等我。也許是因為我很少在他們那兒吃飯,所以甚至還另外加了點菜:作為冷盤,出現了沙丁魚,等等。但是令我感到詫異的是我看見他們一個個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皺緊了眉頭:麗莎看見我後只勉強笑了笑,媽媽則明顯地感到不安;韋爾西洛夫雖然笑嘻嘻的,但這笑卻像擠出來似的。「該不會是吵架了吧?」我不由得想道。然而,起初一切都進行得很好:韋爾西洛夫只是對疙瘩湯稍許皺了皺眉頭,把米餡肉餅端上來的時候,狠狠地做了個鬼臉。

「只要我提醒過,什麼食品我的胃受不了,第二天它準會出現。」他惱怒地脫口說道。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又能想出什麼花樣來呢?新花樣的食品,怎麼也想不出來呀。」媽媽膽怯地回答道。

「你這個母親呀,跟我們的某些報紙恰好相反,它們是什麼新奇就幹什麼。」韋爾西洛夫想說句俏皮話,說得風趣些和友好些,可是他不知怎麼沒有說成,於是他更加嚇壞了媽媽,她當然什麼也沒聽懂,怎麼會把她同報紙相比呢,於是她只好睏惑地環顧四周。這時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走了進來,先申明她吃過飯了,接著便在媽媽身旁的長沙發上坐了下來。我還始終沒能博得這位「要人」的好感,甚至,恰好相反,她動不動就沒碴找碴地對我肆意攻擊。最近以來,她對我的不滿變本加厲:她對我這身十分講究的衣服看都不要看,麗莎還告訴我,當她聽說我包下了一輛寶馬香車時,差點沒氣得暈過去。最後我只好儘可能地避免同她見面。兩個月以前,在退還遺產以後,我本想跑去找她聊聊韋爾西洛夫的所作所為,但是卻沒得到她的半點同情,相反,她氣得要命:很不樂意他居然讓出了全部,而不是一半;而對於我,當時,她嚴厲地指出:

「我敢打賭,你堅信,他把錢還給人家,又向人家提出決鬥,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改變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對他的看法。」

要知道,這幾乎給她猜了個正著,其實,我當時還真有這樣的感覺,還當真感覺到了點什麼。

她一進來,我就明白了,她肯定會找我的碴;我甚至還有幾分把握,她這次來就是為了向我興師問罪的,因此我就忽然變得隨隨便便,異常放肆起來;而且我對此也不費吹灰之力,因為我從不久前起還繼續處在一種快樂和歡天喜地的狀態。我要一勞永逸地指出,隨便、放肆在生活中從來就與我不適合,也就是說,我不應該放肆,而是相反,我一放肆就會出醜。我現在的情況也這樣:不多一會兒我就說漏了嘴;我倒沒有什麼不好的感情,純粹是出於輕率;我發現麗莎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就冒冒失失地說了句話,甚至都沒想過我在說什麼:

「天老地荒,我難得回來吃一次飯,可是你麗莎,卻好像故意給我臉色看似的,這麼悶悶不樂!」

「我頭疼。」麗莎回答。

「啊,我的上帝,」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抓住了這句話,「你該不是病了吧?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好不容易才賞臉回來吃一次飯,你應當手舞足蹈地表示歡迎呀。」

「您簡直是我命中的災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後只要您在,我就永遠不回來!」我還當真憤憤然拍了一下桌子;媽媽嚇了一跳,而韋爾西洛夫看了看我。我忽然大笑起來,請求他們原諒。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把災星一詞收回。」我對她說,繼續十分放肆。

「不,不,」她斷然道,「能做你的災星,而不是相反,我感到三生有幸,您放心。」

「親愛的,應當學會忍受生活中小小的不幸,」韋爾西洛夫微笑著喃喃道,「沒有不幸,活著就沒意思了。」

「知道嗎,有時候您是個極端的頑固派。」我神經質地笑著,叫道。

「我的朋友,我不在乎。」

「不,不要不在乎!您幹嗎不對一頭蠢驢直言不諱地說:它是頭蠢驢呢?」

「你該不是說你自己吧?首先,我不想而且也不能評論任何人。」

「為什麼您不想,為什麼您不能呢?」

「因為我懶,也因為厭惡。有一回,有個聰明的女人對我說,我沒有資格評判他人,因為『我還沒有嘗過痛苦的滋味,而要成為一個評判他人的人,必須先自己飽受苦難,才有資格評判他人』。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花哨,但是應用到我身上,也許還是合適的,因此我甚至心甘情願地樂意聽從這樣的評論。」

「難道這話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對您說的?」我叫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韋爾西洛夫略現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根據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臉色一眼就看得出來:她突然使勁兒抽動了一下。」

我是偶然猜著的。後來才弄清楚,這話的確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昨天的熱烈交談中對韋爾西洛夫說的。再說,一般說來,我再重複一遍,我那麼開心,那麼冒失地攻擊他們大家,實在不是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而且心事很重。

「我一點也聽不懂,因為這一切說得太抽象了;這也是您的一大特點:您非常喜歡發表抽象的看法,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這是利己主義者的一大特點;只有利己主義者才喜歡發表抽象的觀點。」

「這話說得不笨,但是你不要再糾纏了。」

「不,哪能呢,」我冒冒失失地硬是糾纏不休,「只有飽受苦難的人,才有資格評判他人——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誰正大光明,誰才能當法官——這就是我的看法。」

「在這種情況下,能給你當法官的人就不多了。」

「但是我知道有一個人。」

「誰?」

「他現在正坐著,跟我說話。」

韋爾西洛夫奇怪地笑了笑,然後彎下腰來,湊近我的耳朵,抓住我的一隻肩膀,對我悄聲道:「他對你說的都是謊話。」

我至今不明白,當時他腦子裡在轉什麼念頭,但是看得出來,他當時正處在某種異常的驚惶不安中(後來我才想明白,是因為一個消息)但是,「他對你說的都是謊話」這話,卻說得那麼出人意外,那麼嚴肅,而且還帶著一種十分古怪的,完全像在開玩笑的表情,以致我整個人都有點神經質地顫慄了一下,幾乎被嚇壞了,並有點異樣地看了看他;但是韋爾西洛夫急忙大笑起來。

「好了,謝謝上帝!」媽媽說,她方才看見韋爾西洛夫跟我耳語,都嚇壞了,「我還以為……阿爾卡沙,你別生我們的氣:即使沒有我們,也會有聰明人跟你在一起的,如果我們彼此不互相照應,又有誰會來愛你呢?」

「所以親屬之間的愛是沒有道德基礎的,媽媽,它是不請自來,自然而然發生的。愛應當是做了什麼得到回報,爭取得來的。」

「你就先慢慢爭取吧,而這裡大家愛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大家都忽地大笑起來。

「嗯,媽媽,您也許並沒有想開槍,可是鳥卻被您打下來了!」我也大笑地叫起來。

「你還當真以為有值得愛你的理由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氣勢洶洶地攻擊我,「他們不僅白愛你了,而且還通過憎惡在愛你!」

「不見得吧!」我快樂地叫起來,「您知道嗎,也許今天還真有人說過他愛我呢?」

「人家是取笑你才說這話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有點不自然和惡狠狠地介面道,好像就等著我說這句話似的。「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尤其是女人,單憑你那骯髒的靈魂,就會感到噁心。你留著小分頭,穿著精緻的內衣,衣服是在法國裁縫那兒定做的,要知道,這一切都腌臢透了!誰給你穿,誰給你吃,誰給你錢花,讓你去玩輪盤賭?你想想,你不知羞恥地向誰拿的錢?」

媽媽騰的一下滿臉漲得通紅,我還從來沒見過她臉上出現這樣的羞恥。我整個人感到一陣抽搐。

「如果說我亂花錢,那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錢,我無須向任何人彙報。」我滿臉通紅,斷然答道。

「你自己的錢是誰的錢?你自己的錢是什麼錢?」

「不是我的,那就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他不會拒絕我的……我向公爵拿的是他欠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債……」

「我的朋友,」韋爾西洛夫忽然堅定地說,「他那兒,我沒有一分錢。」

這話可非同小可。我愣在原地,啞口無言。噢,不用說,考慮到我當時那種滿不在乎的反常心態,當然我可以用某種「極其高尚」的衝動,或者漂亮的言辭,或者什麼別的方法來擺脫困境,但是我在麗莎雙眉深鎖的臉上忽然發現一種惡狠狠的、責難的表情,一種對我不公平的表情,幾乎像嘲笑,於是我立刻像被鬼迷了心竅似的說道:

「小姐,」我突然對她說道,「您好像常常到公爵府上去拜訪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吧?那您能不能把這三百盧布親自交給他呢,為了這點錢,您今天已經狠狠地數落我半天了!」

我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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