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我醒來時已是十點半左右,我很久都不相信我的眼睛:我昨天曾一度睡著的長沙發上,坐著我母親,而坐在她身旁的則是那個不幸的女鄰居,自殺者的母親。她們倆互相抓住對方的手,在悄聲交談,大概怕吵醒我,而且兩人都在哭。我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撲過去親吻媽媽。她高興得滿臉放光,吻了吻我,又用右手給我畫了三次十字。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話,房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了韋爾西洛夫和瓦辛。媽媽立刻站起來,帶走了女鄰居。瓦辛向我伸出了手,而韋爾西洛夫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跌坐在圈椅上。他和媽媽,看來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他皺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最後悔的是 ,」他對瓦辛一字一頓地開口道,顯然在繼續已經開始的談話,「昨天當晚,我沒來得及把這一切都安排妥當,如果辦成了——大概就不會出現這樣可怕的事了!再說,還有時間啊:不到八點。她昨天離開我們家,一跑出去,我就立刻在心裡決定跟著她到這裡來,說服她,勸她改變看法,可是這件沒有預見到的、不容耽擱的事,我完全可以拖到今天再辦嘛……甚至延遲一星期也行,——這件令人遺憾的事妨礙了一切,也搞壞了一切。要知道,事情就這麼湊巧!」

「也許,您也說服不了她;這事即使沒有您插上這一腳,也似乎已經到了該吹燈拔蠟的時候了。」瓦辛順口說。

「不,說服得了,我肯定能說服她。要知道,我本來腦子裡是想讓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代替我到這裡來的。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不過只是一閃而過而已。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一個人就能說服她,那,這不幸的姑娘就會依舊活著。不,以後我再也不會多管閑事了……再也不會去多做什麼『好事』了……我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多管了點閑事!我還自以為沒有落伍於時代,還能理解當代青年。是的,我們這代老年人幾乎還沒成熟就已經老了。順便說說,要知道,有非常多的當代人,他們按照老習慣,還自以為是年輕一代,因為昨天他們還是這樣的一代人,然而他們都沒有發現他們已經落伍了。」

「這裡出現了誤會,而且這誤會太明顯了,」瓦辛明智地指出。「她母親說,自從在妓院受到那次殘酷的侮辱以後,她似乎就失去了理智。再加上當時的具體情況,先是受到那商人的侮辱……這一切也完全可能同樣發生在過去,按照拙見,這絲毫也不能說明當代青年的特點。」

「當代青年有點浮躁,不用說,還缺少一點對現實的最起碼的理解,雖然所有時代的所有青年都有這樣的特點,但當代青年似乎尤甚……請問,在這件事上,斯捷別爾科夫先生到底幹了什麼壞事呢?」

「斯捷別爾科夫先生,」我突然插嘴道,「是罪魁禍首。沒有他,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他往火上加了油。」

韋爾西洛夫聽完了我的話,但是沒有抬頭看我。瓦辛皺起了眉頭。

「還有一件荒唐和可笑的事,我要責備自己,」韋爾西洛夫繼續道,不慌不忙,還跟從前一樣,拉長了聲音,「似乎,根據我那可惡的習慣,當時我有點放肆,跟她有點嘻皮笑臉,有這麼點輕浮的微笑——總之,不夠生硬、枯燥和陰陽怪氣,這三個品質,也正是當前青年一代所特別看重的……總之,我使她有理由把我看成一個愛到處遊盪的塞拉東 。」

「完全相反,」我又生硬地插嘴道,「她媽特別肯定地說,您給她們產生了極好的印象,憑的就是嚴肅,甚至嚴厲,真誠,——這是她的原話。您一走,死者就這麼誇您來著。」

「是——是嗎?」韋爾西洛夫含混不清地喃喃道,終於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您把這張紙條拿去,要知道,它對結案是必不可少的,」他把一張很小的紙片遞給瓦辛。瓦辛接了過去,但是他看到,我好奇地望著這張紙,就把它遞給我,讓我自己看。這是一張字條,兩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概是用鉛筆在黑暗中寫的:

媽,親愛的,請原諒我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

使您傷心的奧莉婭。

「這是今天早上才找到的。」瓦辛解釋說。

「這條子寫得多怪!」我驚叫道。

「哪兒怪?」瓦辛問。

「難道在這樣的時刻能寫這樣幽默的話嗎?」

瓦辛疑惑地望著。

「而且這幽默還很怪,」我繼續道,「這是中學同學的行話……誰能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便條上,給不幸的母親,——而且要知道,她還很愛自己的母親,——寫這樣的話:『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呢!」

「為什麼不能寫?」

「這裡沒有任何幽默,」韋爾西洛夫終於指出,「這話當然寫得不妥,語氣完全不對,這可能產生於中學或者其他同學們間的什麼行話,正如你剛才所說,或者引自什麼小品文。但是死者在這張可怕的字條上,使用這樣的語言,還是十分質樸和嚴肅的。」

「這不可能,她中學畢業,而且還得過銀質獎章。」

「銀質獎章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現如今,許多人畢業時都得過銀質獎章。」

「又攻擊年輕人了。」瓦辛微微一笑。

「毫無此意,」韋爾西洛夫回答道,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起了禮帽,「即使今天的年輕一代在文學上還缺乏修養,但是,毫無疑問,他們還是具有……其他優點的,」他又非常嚴肅地補充道,「再說,『許多人』——並不是『所有的人』,比如說您,我就沒有責怪您文學功底差,而你不也是年輕人嗎。」

「再說瓦辛也沒有認為『初次亮相』有什麼不好呀!」我忍不住不能不說道。

韋爾西洛夫向瓦辛默默地伸出了手,瓦辛也拿起帽子,想跟他一起出去,並對我大聲說了句:「再見。」韋爾西洛夫出去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我也覺得不能浪費時間了:無論如何我得跑出去租房子了,——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媽媽已經不在女房東的屋子裡了,她走了,也帶走了瓦辛的女鄰居。我走到街上,似乎特別精神抖擻……我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大的、新的感覺。再說,好像存心作成我似的,一切都很順當:我很快就碰到了機會,找好了一間十分合適的房子;關於房子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先把主要的事說完。

當我又回到瓦辛家,拿我的皮箱,又恰好碰上他在家的時候,那時才一點剛過。他看到我後,神態很快活、很真誠地向我叫道:

「我真高興您能夠碰上我,我剛要出去。我可以告訴您一件您一定很感興趣的事。」

「我相信我一定很感興趣。」我嚷道。

「啊!您這樣多精神呀。請問,您是不是知道有一封信,一直保存在克拉夫特手裡,昨天又被韋爾西洛夫得到了,而這封信談的正好是有關他剛贏得的那筆遺產的事?在這封信中,立遺囑人闡明了自己的意願,意思正好與昨天的法院判決相反。這封信是很早以前寫的。總之,我不知道它準確的具體內容,但是,您是不是知道點什麼呢?」

「怎麼不知道。前天,克拉夫特叫我到他家去就是為了這事……為了避開那些先生,把這信交給我,而我昨天又把這信交給了韋爾西洛夫。」

「是嗎?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您想,剛才韋爾西洛夫在這裡提到的那事,也就是妨礙他昨天晚上到這裡來說服這位姑娘的那事,——而這事正是這封信引起的。就在昨天晚上,韋爾西洛夫直接跑去找了索科爾斯基公爵的律師,把這封信交給了他,並拒絕了他打官司贏得的全部遺產。眼下,他的這一拒絕已具有了法律形式,韋爾西洛夫不是拱手相讓,而是在這一文書中承認公爵家族有完全的繼承權。」

我都聽呆了,但是我很高興。說實在的,我本來已經確信,韋爾西洛夫肯定會把這封信毀掉,此外,雖然我也曾對克拉夫特說,這樣做是不高尚的,雖然我在小飯館裡也曾私下裡一再對自己說,「我是來找一個純粹的人,而不是來找這個人,」但是我心中想的還要更深一層,也就是說,我在心靈的最深處也認為,除了把這文據一筆勾銷以外,別無他法。也就是說,我認為這樣做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如果說,我以後會責備韋爾西洛夫,那也只是故意為之,做做樣子而已,就是說,為了保持我凌駕於他之上的崇高地位。但是,現在,我聽到韋爾西洛夫所做的無私行為後,我真誠地感到滿心讚賞,既後悔又羞愧地譴責自己恬不知恥和自己對於美德的冷漠,於是我剎那間又把韋爾西洛夫無限拔高,遠遠地高過自己,我差點沒有擁抱瓦辛。

「多了不起的人!這人多了不起!誰能做到這點?」我狂喜地歡呼。

「我同意您的看法,很多人不會這樣做……同時,無可爭議,這一行為十分無私……」

「『但是』?……把話說完呀,瓦辛,您不是還有個『但是』嗎?」

「是的,當然,還有個『但是』。韋爾西洛夫的行為,我看有點太倉促,有點不那麼襟懷坦白。」瓦辛微微一笑。

「不夠襟懷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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