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我的希望未能完全實現——我碰到的不僅是她們倆:雖然韋爾西洛夫不在,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卻坐在母親那裡,——她畢竟是外人。我那寬容的心態一下子去掉了一半。奇怪,在這類情況下,我這人怎麼會這麼快地變化無常;一粒沙子或一根頭髮,就足以把我的好心情驅散,代之以壞心情。遺憾的是,留給我的壞印象並不會這麼快就被驅散,雖然我這人並不記仇。我走進去時,彷彿看到,母親立刻中斷了她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在熱烈進行的談話。妹妹下班回來,只比我早到了一分鐘,她還沒來得及從自己的小屋裡走出來。

這套居所由三間屋組成。大家平常起坐的中間那屋,或者叫客廳,相當大,也還像樣。其中畢竟有幾張放了軟墊的紅色長沙發,不過,已經磨損得很厲害(韋爾西洛夫不喜歡用沙發套),還有幾塊地毯、幾張桌子和幾張沒用的茶几。其次是韋爾西洛夫的房間,在右邊,又擠又窄,只有一扇窗戶;其中放著一張很差勁的書桌,桌上堆放著幾本不用的書和幾封早已忘在腦後的文件,書桌前放著一把同樣差勁的軟椅,彈簧已斷,尖角凸出,韋爾西洛夫經常被這尖角咯得叫疼,罵人。他就睡在這書房裡,睡在這張軟和的、也已用得十分破舊的長沙發上;他恨透了自己的這書房,而且,似乎,他在裡面什麼事也不做,他寧可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里,一坐就是幾小時。由客廳出去,往左,也是同樣的小房間,是母親和妹妹睡覺的地方。通往客廳的是一條走廊,走廊的另一頭則是廚房,廚娘盧克里亞就住在那裡,她做飯的時候則油煙熏天,弄得滿屋都是燒糊了的油煙味。因為這廚房的油煙味,有時韋爾西洛夫會大聲地詛咒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也僅僅在這點上,我完全同情他的看法;我也恨透了這氣味,雖然這氣味並沒有傳到我屋裡去:我住在屋頂下的一間明亮的閣樓上,要上去,就得爬一段非常陡峭和吱嘎作響的小樓梯。我那裡值得一提的東西是——一扇半圓形的窗戶,一個非常低的天花板和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一俟過夜,盧克里婭就來給我鋪上被褥,放上枕頭,至於其他傢具,只有兩樣東西——一張極普通的木板桌和一把滿是破洞的藤椅。

話又說回來,我們家畢竟還保留著一些過去舒適生活的痕迹。比如,客廳里掛著一盞很不壞的瓷吊燈,牆上掛著一幅非常好的大型板畫——德累斯頓聖母像 ,而在這對面,在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珍貴的大照片——佛羅倫薩大堂的銅鑄大門 。這房間的犄角處,則掛著一個很大的神龕,裡面供奉著幾幀古老的祖傳聖像,其中一幀(都是聖徒像)有一大襲鍍金的銀質衣飾,也就是母親想拿出去抵押的那幀,而在另一幀上(聖母像上)則是一襲嵌有珍珠的天鵝絨衣飾。聖像前則掛有每逢節日前夜都要點亮的神燈。韋爾西洛夫對待聖像的態度(就它們的意義而言),顯然十分淡漠,只在有時候,因神燈的光照在鍍金衣飾上的反光,他才皺起眉頭,顯然在剋制自己不要無端發作,僅止於微微抱怨道,這會損害視力的,但是儘管如此,他並沒有阻止母親點神燈。

我總是板著臉,默默地走進房間,眼睛望著屋角,有時候,進門也不向大家問好。我一向回來得比這回要早,她們就把飯菜端到樓上來給我吃。如今,我進屋後突然說了聲:「您好,媽媽」,這是我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雖然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回我也未能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看她,而是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坐了下來。我感到很累,但是我並沒有去想它。

「你這愣小子還同從前一樣,進門時沒規沒矩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埋怨我道;過去她就愛對我罵罵咧咧,這已經成了我與她之間的常規。

「你好……」母親回答,我向她問好,倒像使她不知所措似的。

「吃的早做好了,」她又加了一句,幾乎有點難為情似的,「菜湯可能還沒冷,肉餅我就叫盧克利婭拿來……」她開始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想到廚房去,也許這整整一個月,我還是頭一次忽地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看到她那麼急匆匆地站起來,伺候我,為我效勞,而在這以前我總是一再催促,讓她快點。

「多謝,媽媽,我已經吃過了。如果不妨礙你們,我就在這裡歇會兒。」

「啊……哪能呢……幹嗎呢,你儘管坐……」

「您放心,媽媽,我再不會頂撞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了。」我一下子打斷了她的話。

「啊,主啊,他多麼寬宏大量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叫道。「親愛的索尼婭 ,——難道你還繼續對他稱您嗎?他是誰呀,你對他這麼恭恭敬敬,而且你還是他親媽呢!瞧,在他面前,你整個人都忸怩不安起來,丟人哪!」

「如果您對我稱你,媽媽,我自己也感到高興。」

「啊呀……那好吧,就這樣吧,」母親急忙道,「我也不是一向這樣,好吧,從現在起,我知道了。」

她整個臉都紅了。有時,她的臉簡直十分動人……她的臉很忠厚,但完全不是那種傻裡傻氣的樣子,臉有點蒼白,沒有血色。她的雙頰很瘦削,甚至有點凹陷,腦門上已經開始積聚起幾道很深的皺紋,但是眼睛兩側還沒出現魚尾紋,眼睛相當大,很開朗,永遠閃爍著一種平靜而又安詳的光,而這光打從最初的第一天起就吸引著我,使我對她抱有好感。我也喜歡看到她臉上毫無悲傷和受到損害之態的表情,相反,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是很愉快的,如果她不是經常擔驚受怕的話,其實,有時候這毫無必要,大可不必怕兮兮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有時這完全是無事忙,或者她常常驚惶地傾聽別人說起的一個新的話題,直到她深信一切都平安無事,跟過去一樣為止。一切都平安無事——在她心裡就意味著「一切都跟過去一樣」。但願一切都沒變,但願沒出現任何新鮮事,哪怕,甚至是好事!……可以想見,她小時候一定是受到什麼驚嚇。除了她的眼睛外,我還喜歡她那橢圓形的瓜子臉,如果她的顴骨能稍許窄一點,那似乎,不僅在她年輕時候,甚至現在,她也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的。而現在,她還沒到三十九歲,但是她那深褐色的頭髮里已經明顯地躥出了些許銀絲。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非常惱火地瞅了她一眼。

「對這麼個小胖墩兒客氣什麼!在他面前還發抖!你太可笑了,索菲婭;你真讓我看了生氣,真是的!」

「啊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現在幹嗎對他這麼凶呀!該不是您在開玩笑吧,也許,是這樣,對吧?」母親看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又加了一句。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罵人,有時的確不能當真,可是她現在微微一笑(如果她真的笑了一下的話),當然,是沖我母親笑的,因為她非常讚賞她的善良,而現在她無疑看到,因為我的孝順,這時我母親正感到十分幸福。

「偏偏在我進屋後說了句『您好,媽媽』的時候(這是我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就跳出來罵人,當然,對此我不會不有所感覺。」最後,我認為有必要回敬她一句。

「你們想想,」她立刻又火了,「他還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德呢?因為你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表現出了一點兒敬意,就該向你作揖下跪嗎?你進來時幹嗎瞅著房犄角?難道我不知道你經常沖她又吼又叫嗎!你滿可以向我也說聲『你好』嘛,我還給你換過尿布哩,我是你教母。」

不用說,我不屑回答。妹妹正好在這時候進來了,於是我趕快同她攀談起來:

「麗莎,我今天看見瓦辛了,他問你好。他認識你?」

「是的,在盧加,在去年。」她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坐在我身旁,親切地看了看我。我覺得,我向她講到瓦辛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她騰的一下臉紅了。妹妹長著一頭金髮,一頭靚麗的金髮,她的頭髮完全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可是眼睛,橢圓的臉型,卻幾乎跟母親一模一樣。鼻子筆直,不大,很端正;不過,還有一個特點——臉上有幾粒細小的雀斑,這是母親完全沒有的。韋爾西洛夫般的相貌很少,除了纖細的腰身,並不矮小的身材,以及在舉手投足步態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同我則一點都不像;兩兩相對,正好相反。

「我認識他們兩三個月了。」麗莎又加了一句。

「你說的他們指瓦辛嗎,麗莎?應該說他,而不是他們 。對不起,妹妹,我糾正了你的錯誤,但是我覺得很難過,他們似乎完全忽視了對你的教育。」

「可是,你當著母親的面說這樣的話,也太低劣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火了,「你這是胡說,根本沒有忽視。」

「我根本就沒說到母親的事,」我厲聲插話道,「要知道,媽媽,我把麗莎看成是第二個您。在善良和性格上,把她培養得這麼美,這麼好,想必您自己從前就是這樣的,現在是這樣,從現在起,將來也永遠是這樣……我只是講外表和風度,講那些上流社會的蠢事,但是這又必不可少。我惱怒的只有一點,韋爾西洛夫聽到你提到瓦辛時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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