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毫無必要:胸懷大志者,這點小事,何足掛齒;一種壯志凌雲感,使我心胸開朗,彌補了一切。我出去時處在某種興高采烈之中。一走到外面,我就想放聲歌唱,好像特意安排好了似的,那天上午天氣好極了,太陽高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喜氣揚揚,人流如織。怎麼,難道這女人沒有侮辱我嗎?我哪受過這種氣呀,受到過這種目光和這种放肆無禮的笑,而我居然沒有立刻提出抗議,哪怕是最愚蠢的抗議?即使極其愚蠢,也無關緊要。請注意,她來這兒的用意,就是為了儘快地侮辱我,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在她看來,我不過是「韋爾西洛夫派來卧底的密探」,而她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很久以後,都深信,韋爾西洛夫掌握著她的整個命運,只要他願意,憑藉一紙文書,他就有辦法立刻毀掉她;起碼,她是這麼懷疑的。這是一場殊死的決鬥。可見——我並沒有受到侮辱!侮辱是有,但是我並沒有感到侮辱!哪能呢!我甚至感到高興。我本來是來恨她的,可是在恨她之餘,我甚至感到我開始愛她了。「我不知道,一隻看準了並且想要捕捉那隻蒼蠅的蜘蛛,會不會恨那隻蒼蠅?一隻可愛的小蒼蠅!我覺得,獵物是可愛的。瞧,我就愛我的仇人,比如,我就非常喜歡她長得那麼美。我就非常喜歡,夫人,您是那麼高傲和那麼美若天仙,如果您再溫厚一點,恐怕就沒有這麼開心了。您唾棄我,我卻興高采烈,即使您當真朝我臉上啐口唾沫,那,說真的,恐怕我也不會生氣,因為您是我的獵物。我的,而不是他的。這個想法是多麼令人陶醉呀!不,隱蔽地意識到自己的強大,要比公然主宰一個人更開心,更叫人心花怒放。如果我是個億萬富翁,我情願穿著一件十分破舊的衣服,讓人家把我當作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人,窮得差點要討飯,把我推來搡去,蔑視我,說不定我倒會在其中找到一種樂趣:我只要意識到我家私鉅萬就夠了。」
瞧,我就是這樣來理解我當時的想法和快樂,以及許許多多我當時的所感所想的。我要補充的只有一點,在這裡,在我方才寫下的東西里,不免有些浮躁:事實上,我要深沉一點,含蓄一點。也許,我現在說到我自己時,較之我的口頭上和行動上,也要含蓄一點。願上帝保佑!
也許,我坐下來寫這些東西,做得很不好:我心裡想的比我嘴裡說的,多得沒法比。您的想法,哪怕是不好的想法,暫時還留在您腦子裡,——它總比較深沉,可是一說出來——就顯得可笑和可恥了。韋爾西洛夫對我說過,與此完全相反的,只有那些言行十分惡劣的人。那些人只會扯謊,因此他們很容易;而我卻竭力想寫出全部真實,這就非常難了!
在19日這天,我又邁出了一「步」。
自從我來彼得堡之後,我兜里有錢這是頭一回,因為,我在上文中已經提到,我把我兩年中積蓄起來的六十盧布全給了母親。早在幾天前我就拿定主意,在我領薪水那天,我要做一個「試驗」,這是我早就夢想的。還在昨天,我就從報上剪下一封公函——由「聖彼得堡調解會審法庭民事執行官」發布的一則公告,以及其他,等等,等等。公告宣稱:「今年9月19日中午十二時,在喀山區某地段某號樓,將拍賣萊布勒赫特夫人的一應動產」,又說「查封物品、出售底價以及所拍賣的財產,均可在拍賣會當日前往觀看」,等等,等等。
這時一點鐘剛過。我急忙邁動雙腿循址趕去。我已經兩年多不雇出租馬車了——我曾經作過這樣的保證(要不我也攢不到六十盧布)。我也從不去拍賣場,我還不敢走這一步;雖說我現在邁出的這一步,僅僅是嘗試性的,但是我決定,即使採取這一步,也必須在我中學畢業與它脫離關係之後,必須在我與大家一刀兩斷,鑽進我的烏龜殼,我已經完全自由之後。誠然,我還遠沒有鑽進「烏龜殼」,遠沒有得到自由,但是要知道,我決定邁出這一步也僅是試驗性的——我只是來看看,近乎來幻想一下,以後就不來了,也許很久都不來,直到正式開始的時候為止。對大家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愚蠢的拍賣會,而對於我——這是哥倫布藉以發現美洲大陸的那艘海船的第一根原木。這就是我當時的感受。
到達目的地後,我走進公告中標明的那座大樓的院子深處,並走進萊布勒赫特夫人的寓所。這寓所由一個門廳和四個不大也不高的房間組成。從門廳進去的第一個房間里,站著一大群人,人數甚至達到三十,其中半數是來買東西的,其他人,從他們的模樣看,或者是來看熱鬧的,或者是收藏家,或者是萊布勒赫特派來監管現場的;其中也有垂涎金器的商人和猶太人,也有幾個穿著「整潔」的人。甚至這些先生中某些先生的相貌,至今猶鐫刻在我的記憶里。右邊的房間,門敞開著,在兩扇門之間恰好能放進一張桌子,因此這房間進不去,裡面放著查封和出售的物品。左邊是另一個房間,但是它的房門卻虛掩著,不時有人推開一條門縫,看得出,有人從裡面向外窺視——大概是萊布勒赫特夫人人口眾多的家庭中的一員。自然,這時候,這位夫人感到很不好意思。在門中間的桌子後面,面對觀眾,在椅子上坐著一位法警先生,佩著袖章,在進行物品拍賣。我去的時候拍賣已進行了一半;我進去後就擠到那張桌子跟前。正在拍賣一對青銅燭台。我開始觀看。
我一邊看,一邊立刻開始盤算:在這裡,我能買什麼呢?眼下,我拿這對青銅燭台又能做什麼呢,而且我的目的能不能夠達到,這事這樣做對嗎,我的盤算能不能夠成功呢?我的盤算是不是幼稚呢?這一切,我想過來想過去,觀望不前。我當時的感覺就像站在賭檯前,正趕上您還沒有出牌的那一刻,但是您來的目的是想賭一把:「我想出牌就出牌,我想離開就離開——我說了算。」這時,心還沒有怦怦亂跳,但卻似乎有點微微收緊,在發抖——一種不無愉快的感覺。但是一種猶疑不決的感覺卻立刻開始壓迫您的胸膛,您彷彿變得盲目起來,您伸手,您拿牌,但動作是無意識的,幾乎是違心的,彷彿您的手,由別人在掌控;您終於下定決心,您出牌了——這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變得十分巨大,十分強烈。我現在寫的不是拍賣會,我寫的只是我自己:拍賣會上,除了我,又有誰的心會怦怦亂跳呢?
有人頭腦發熱,有人沉默不語,等待機會,有人買了又後悔了。有一位先生,因為沒有聽清,把一隻白銅製的牛奶壺錯當成了銀的,買了下來,本來只要兩個盧布,卻花了五個盧布,對這位先生,我一點也不可憐;我甚至還感到很開心。法警不斷地變換物品:在燭台之後出現了耳環,耳環之後出現了一隻山羊皮的繡花枕頭,之後又出現了一個首飾盒,——大概是為了形式多樣,或者因為考慮到買者的不同要求。我連十分鐘都沒熬住,就冒冒失失想去買枕頭,後來又想去買首飾盒,但是,每到關鍵時刻,我就卡殼了:這些東西,我覺得根本買不起。最後,法警手裡出現了一本紀念冊。
「家庭紀念冊,紅色山羊皮精裝,老物件,有水彩畫與水墨畫插頁,裝有象牙雕刻的封套,並有銀質鎖扣——底價兩盧布!」
我向前走了一步:這東西看去很雅緻,但在象牙雕刻上,有個地方有一疵點。只有一個人走上前去觀看,大家都不作聲:沒有競爭者。我本來可以打開鎖扣,把紀念冊從封套里拿出來,再仔細看看,但是我沒有使用我的這一權利,只是揮了一下發抖的手,尋思:「管它呢」。
「兩盧布零五戈比。」我說,又感到我的牙齒在發抖,在打架。
東西歸我了。我立刻掏出錢,付了款,然後抓起紀念冊,退了出來,退到房間的一角;在那裡,我把它從封套里拿了出來,而且跟發熱病似的,急匆匆地開始仔細觀看:不算封套,這是一件世界上最蹩腳的東西——一本小小的紀念冊,只有小型張的一頁信紙那麼大,薄薄的,邊緣燙金,但是已經磨損,完完全全就像舊時貴族女子中學剛畢業的那些女孩子,為自己購置的那種紀念冊。水墨畫和彩色畫,畫的都是些山上的教堂呀,愛神呀,天鵝戲水的池塘呀,等等;還有歪詩一首:
我啟程前往遙遠的旅途,
與莫斯科久久分離,
久久地告別親愛的人,
坐上驛車馳往克里木。
(殘留在我記憶里的就是這東西!)我認定,這回我「栽了」;如果有什麼誰也不需要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它了。
「沒什麼,」我認定,「第一次出牌肯定會輸;甚至是好兆頭。」
我頓時變得十分開心。
「啊,我來晚了;歸您了?您買下了?」一位身穿藍大衣的先生的聲音,忽然在我耳旁響了起來,這人儀錶堂堂,穿著講究。他來晚了。
「我來晚了。啊,真遺憾!多少錢?」
「兩盧布零五戈比。」
「啊,真遺憾!您能不能出讓呢?」
「咱們出去說,」我向他悄聲道,壓住了心跳。
「給十個盧布,我讓給您。」我說,感到背上一陣發冷。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