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坐下來,想把我初涉人世,在人生大舞台的這段經歷寫下來,其實不寫也可以。有一點我敢肯定:此後,我永遠也不會再坐下來寫我的自傳了,哪怕活到一百歲。只有一個過分卑鄙地自戀的人,才會不知羞恥地寫他自己。我能夠原諒自己的只有一點:我寫作的動機與其他人不一樣,也就是說,我不是為了博得讀者的讚賞。如果說,我忽然靈機一動,想把我從去年伊始發生的事逐字逐句地記下來,我之所以作如是想,是出於我內心的需要:所發生的一切,使我太震驚了。我只是把所發生的事記錄下來,盡量避免做不相干的描寫。而主要是避免文字上的浮誇和華而不實。一個文學家,往往寫了三十年,到頭來卻完全不知道,他寫了這麼多年究竟為了什麼。我不是文學家,也不想當文學家,我認為把我的內心活動公諸於眾,對酸甜苦辣的種種感悟,做一番迴腸盪氣的描寫,然後拿到他們的文學市場上出售,這是不光彩的,也是卑鄙的。然而,我又懊喪地預感到,完全不描寫感受,也不談自己的所思所想(也許,甚至是鄙俗的),似乎也不行:可見,任何文字寫作,哪怕寫出來僅僅給自己看,也會對人起某種誨淫誨盜的作用。這些見解也許甚至非常鄙俗,因為,你自己感到珍貴的東西,很可能,在旁人看來,一文不值。但是,這一切先不去管它。不過,這也算是開場白吧;以後,這類絮聒就不會再有了。言歸正傳,雖說再沒有比言歸正傳更難的了,——也許,任何事都是開頭難。
說寫就寫,也就是說,我想從去年的9月19日寫起,也就是從我頭一次恰好遇見那個人……的那一天寫起,寫我的記事錄。
在任何人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先來說說我遇見了誰,未免有庸俗之嫌,甚至,我想,這風格也俗不可耐:我曾經許諾,要避免文字上的華而不實,可是下筆伊始,我就落入了追求華而不實的窠臼。此外,要寫得頭頭是道,光憑這願望還不行。我還要說,用任何一種歐洲語言寫作,似乎也不如用俄語寫作那麼難。我重讀了一遍剛才寫下來的東西,我發現我比所寫的東西要聰明得多。至於一個聰明人說出來的話,竟比他心中想說的要愚蠢得多,這又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在這要命的整整一年中,在我與人們的語言交往中,我曾不止一次地發現我有這樣的毛病,為此,我十分痛苦。我雖然想從9月19日寫起,但是我終究還是想插敘幾句,交代一下我是誰,在此以前我在哪兒,因而在9月19日那天早上(哪怕就拿這天早上說事,也行啊),我頭腦里有可能在想些什麼,這樣,讀者會清楚些,或許,以至於我本人心裡,也會變得明白些。
我是一名中學剛畢業的學生,現在我已經年滿二十,虛歲二十一了。我姓多爾戈魯基,而我在法律上的父親名叫馬卡爾·伊萬諾夫·多爾戈魯基,過去,他曾是韋爾西洛夫老爺家的家奴。因此,表面上看,我是合法所生,雖然,要較真的話,我其實是個私生子,我的出身是絲毫毋庸置疑的。這事是這樣發生的:二十二年前,地主韋爾西洛夫 (這人才是我的生父)二十五歲,他前來視察他在圖拉省的領地。我推測,他那時候還是個渾渾噩噩,完全沒有個性的人。有意思的是,這人卻打我小時候起就使我印象深刻,對我的整個心靈氣質具有極大影響,甚至於,也許,他還會長久地感染我,影響我的整個未來,這個人,甚至直到現在,在方方面面,對我仍舊是個解不開的謎。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事以後再說吧。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即使不說,這人的身影也將充斥我的整個書稿。
他恰好在這時候,也就是行年二十有五的時候喪偶。他曾娶過一位出身上流社會但不十分富有的姑娘為妻,她姓法納利奧托娃,她給他留下了一子一女。關於這位夫人的情況,由於她過早地離他而去,所以我對她知之甚少,她在我擁有的材料中幾乎已經無跡可尋。再說,韋爾西洛夫私生活中的許多情況,總是迴避我,不讓我知道,而且他和我相處時總是那麼高傲、自大、深藏不露而又漫不經心,儘管有時候他在我面前又顯得似乎十分溫良,使我感到驚愕。不過,為了提前作個交代,我還要提一下,他已經花光了三份產業,而且還是三份非常大的產業,總共約值四十萬盧布有餘,也許還要多些。現在,不用說,他已身無分文。
當初,他到鄉下來,「天知道他來幹什麼」,至少,後來,他自己曾對我這麼說過。他那兩個不點大的小孩,照例不在他身邊,而是寄養在親戚家。他終其一生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孩子的,無論是婚生的,還是私生的。這座莊園的家奴非常多,其中就有花匠馬卡爾·伊萬諾夫·多爾戈魯基。為了從此一勞永逸地不再提起此事,我想在這裡插句話: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在我的整個一生中,對我自己的這個姓深惡痛絕的了。這當然很蠢,但是又確實發生過。每逢我要進什麼學校,或者遇到就我的年齡來說我必須向他們說明情況的什麼長者,總之,每個不起眼的老師、家庭教師、學監和牧師——隨便什麼人,在問到我姓甚名誰,聽到我姓多爾戈魯基後,總認為有必要沒來由地加問一句: 「多爾戈魯基公爵 ?」
每次我都必須向所有這些無所事事、無聊透頂的人解釋:「不,就姓多爾戈魯基,不是公爵。」
這個「就姓」二字,最後差點沒把我弄得發瘋。在此,作為一個怪現象,我要指出,我不記得任何例外:人人都問。顯然,有些人毫無必要,再說,我不知道究竟見什麼鬼了,什麼人會有這樣的必要呢?但是人人都問,所有的人,無一例外。一聽到我就姓多爾戈魯基,不是公爵,問我的人通常就會用他那遲鈍的、愚蠢而又漠然的目光,把我渾身上下打量個遍,這目光說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樣問究竟為了什麼,問完也就怏怏地走開了。我的同班同學問我的那副神態最侮辱人了。一名學生是如何盤問一名新生的呢?一個形單影隻、忸怩不安的新生,頭一天去上學(不管上什麼學吧)總會成為大家的犧牲品:大家對他呼吆喝六,耍他逗他,像對待奴僕似的對待他。一名健康的、胖胖大大的小男孩,突然在自己的犧牲品面前站住了腳,用長久的、嚴厲而又傲慢的目光,緊盯著他,觀察他若干時候。這名新生默默地站在他面前,側目而視,如果他不是膽小鬼,就會靜候下一步動靜。
「你姓什麼?」
「多爾戈魯基。」
「多爾戈魯基公爵?」
「不,就姓多爾戈魯基,不是公爵。」
「啊,就姓多爾戈魯基!傻瓜。」
其實,他說得也對:你不是公爵,卻叫多爾戈魯基,再沒什麼比這更愚蠢的了。我背著這口愚蠢的黑鍋,是無辜受辱。後來,我開始十分生氣,每當有人問我:你是公爵嗎?我就回答:
「不,我是家奴的兒子,從前是農奴。」
後來,我火冒三丈,光火到極點,每當有人問:您是公爵嗎?有一回我就生硬地回答道:
「不,我就姓多爾戈魯基,是我過去的主人韋爾西洛夫老爺的私生子。」
出此下策,我已經是在讀中學六年級的時候了,雖然很快我就毫無疑問地確信,我這樣做太蠢,但是我終究還是沒能夠立刻停止做這樣的蠢事。我記得,有位老師(不過也只有他一人)發現我「充滿了志在報復的正義感」。可是總的說來,大家對我的這一乖張舉動,都會露出某種使我感到可氣的沉思表情。最後,有名同學,這小子十分尖刻,而我總共才同他說過一次話,他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態,但是眼睛稍許斜睨著一邊,對我說道:
「這樣的感情,當然,會替你增光添彩,毫無疑問,您也有可以自豪的理由;可是,要是我換了您,我才不會像您那樣因為是私生子而興高采烈呢……可是您卻像過命名日似的喜氣揚揚!」
從那時起,我就不再誇耀我是私生子了。
我要再說一遍,用俄語寫作十分困難:我已經寫了整整三頁稿紙,說來說去都是說我一輩子恨透了我的這一姓氏,其實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恨的正是我不是公爵,是沒有這一勛銜的多爾戈魯基。再來解釋一遍從而為自己辯護,對於我,就顯得屈辱了。
總之,在這家地主的眾多僕役中,除了馬卡爾·伊萬諾夫以外,還有一名婢女,當時她已經約莫十八歲了,五十歲的馬卡爾·多爾戈魯基忽然示意他想娶她。大家知道,在農奴制時代,家奴們的婚姻,必須在主人的恩准下才得以實現,而有時候簡直就是奉他們之命的包辦婚姻。當時在這片領地附近還住著一位姑姑;也就是說,她不是我的姑姑,而她本人就是位女地主;但是,不知為什麼,終其一生,所有的人都管她叫姑姑,不僅我叫她姑姑,而且韋爾西洛夫家的所有人都管她叫姑姑,其實她跟韋爾西洛夫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這就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普魯特科娃。當時,她在同一省和同一縣還擁有三十五名農奴。韋爾西洛夫的領地(共500名農奴),倒不是由她來管理,而是因為彼此毗鄰,由她來監管,而這種監管,我聽說,抵得上任何一位精明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