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李世民敬迎玄奘 唐高僧清談佛理

那日下山之後,李世民派人入弘福寺,將玄奘接到玉華宮中。

玄奘一入玉華宮中,立刻覺得這裡為清涼好去處。其行在路上之時,天與地彷彿被太陽烤得冒煙,置身在野外,似處於一個大蒸籠之中。而玉華宮內,卻是一片窗明風細,簾捲煙茫的好所在。玄奘從心底里發出了一聲讚歎。

是時已入黃昏,晚霞像火焰一樣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附近的空氣似乎特別清新,又隱隱地罩著一層霧氣,顯得很柔和。

這時主事太監迎上前來,將玄奘迎入右側的一間凈房,其內已備好素齋。太監傳達了李世民的旨意,說今日時辰已晚,法師又鞍馬勞頓一天,可沐浴後安歇,明日再到丹鳳閣內會面。

玄奘也有些乏了,遂用過晚膳,沐浴後睡下,一夜無話。

第二日,玄奘在太監的導引下進入丹鳳閣。該閣建於半山腰間,其凌於谷上,可以一覽谷中美色。玄奘進入閣內,其裹挾的涼意充溢室間,似與外面景物與風雨渾然一體。一人當窗臨立,正凝神觀望外面的風景。他聽到腳步聲,扭頭說道:「法師昨夜休息得好嗎?」

李世民身穿一襲輕薄的緇衣,面露微笑,讓玄奘大感親近。玄奘斂身施禮道:「稟陛下,貧僧夜寐之後,一夜無夢,想是此地令人靜心所致。」

李世民手指窗外,微笑道:「朕入玉華宮後靜極思幽,因想與法師清談一回。你看,外面落雨無聲,滋潤萬物,正是觀雨清談的好時辰。」

玄奘見李世民心情甚好,遂面露微笑,靜聽下文。

李世民將玄奘讓到軒窗前的椅子上坐定,自己也當面坐下,問道:「法師這一段日子又譯了幾部經?《大唐西域記》進展若何?朕回京之後,身子一直不適,無暇入寺探望。」

玄奘答道:「自從陛下讓貧僧入弘福寺譯經,房大人日夕探問,並撥給筆墨之資,至年初已譯出《大菩薩藏經》等六部,現正譯《瑜伽師地論》百卷,已譯其半。至於《大唐西域記》,約年底前可以完成。」玄奘邊說邊捧起身側的書函,將其呈給李世民道:「前譯六經,貧僧請房大人代轉陛下,此書函為《瑜伽師地論》之前半部,敬請陛下過目。」

李世民接過書函,將之打開取出一函,凝神觀看了數頁,然後說道:「朕於佛學經典,未曾研讀。今觀此論,愈覺佛經猶如瞻天俯海,莫測高深,其宗源杳曠,靡知涯際。由此來看,佛學真學問也。若淺嘗輒止,難識其妙。朕今後若有閑暇時候,定請法師賜教。」

由於此前李世民貶謫釋法琳,又下詔置道教於佛教之上,國內佛徒皆知當今皇上抑佛。玄奘知道這些內情,雖見李世民現在讚揚佛學,然不敢造次,遂輕聲答道:「陛下如此盛讚佛學,實乃佛門之福。」

李世民何等睿智,從玄奘神色間發現他的局促,遂將書函輕輕放下,笑道:「朕請法師前來,專為清談,所以選擇此閣。記得佛門有句話為『眾生平等』,我們今日也平等一回。朕非九五之尊的君王,你亦非學富五車的得道高僧,這樣如何?」

玄奘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何故如此,愈加局促不安,竟然不知道如何對答。

李世民即位以來,接觸到許許多多的臣民,他們迫於皇帝的威嚴多局促不安,這樣的場面實在很多。李世民不再繼續此話題,又拿起書函,以手指示道:「朕亦曾翻過不少佛經,大約為翻譯的緣故,許多經書讀來晦澀難懂,不似法師所譯之經如此準確,能讓人體會其意,法師,此為何故?」

玄奘沉吟道:「貧僧譯經之時,力求直譯,不加任何修飾。如此做,須同時精通漢語和梵語,方能表達其意。以往所譯佛經,譯者水平參差不齊,對許多章句,難用漢語準確表達,有時順勢大段音譯,如此訛傳下來,不免晦澀難懂。」

李世民點點頭。

玄奘接著道:「不過事分兩邊,有些詞非用音譯不可。譬如『佛陀』即是從梵語中音譯而來,其本意為智慧、覺悟等,漢文中難以找出字來匹配,也就約定俗成了。」

李世民默默思索片刻,既而說道:「朕聽說法師當初所以有西行之舉,源於當時佛學南北迥異,是非紛糾,因而要窮究佛典之訛謬。法師此次帶回經論六百五十七部,可謂佛典集大成者。希望法師要忠於原典,不加文飾,從而精確闡釋教義以求統一大乘諸宗,使其勿再相攻。」

這是皇帝的旨意,玄奘急忙起身領旨。

李世民見玄奘現在已應對自然,遂微笑問道:「法師入宮之前,心裡不免惴惴。定然奇怪朕既行佛事,又多建寺院,卻貶謫釋法琳,使道士居於僧人之上吧?如此來觀,朕實在為一言行不一之人,法師有此想嗎?」

玄奘老老實實答道:「陛下,貧僧確實有疑惑。」

「嗯,朕剛才說了,我們今日清談,可以說心裡話,即使說錯了話,朕也不怪罪。朕所以這樣做,是有緣由的。一者,佛法入中國以來,漸成燎原之勢,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眾。朕即位以來,力求國內安靜,諸般措施須謹慎為之,不能貿然排佛惹起民怨沸騰。何況,朕興兵平定天下之時,得過少林寺僧兵之助,佛學慈悲為主,流智慧之海;膏澤群生,翦煩惱之林,所以朕在決勝戎場建造七所佛寺,以超度亡靈,濟其營魂。」

李世民說出這段話,可以看出其對佛教的態度,是基於君主治理國家需要而對佛教有所放任,有著濃厚的功利色彩。玄奘默默聽言,心裡不以為然,但不直言相駁。

李世民接著道:「二者,佛為胡神,起自西域,後傳中國,於百姓無補,於國家有害。許多人求其道者未驗福於將來,修其教者反受辜於既往。昔梁武帝窮心於釋氏,傾金帛以供僧人,殫人力以供塔廟。及至侯景之亂,梁武帝被俘餓死台城。可見因果之報,何其謬也。」

南北朝時,南朝梁武帝最為崇佛。其自稱為「三寶之奴」,四次捨身到佛寺中出家,大臣們只好以重金將其贖回。他親自撰寫《大涅槃》、《大品》諸經的疏記及問答等百卷,還親自登殿講經。在他的帶動下,梁朝有寺二千八百四十六座,僧尼八萬餘人,僅都城建康就有大寺七百餘座,僧尼信眾達萬人之多。其如此佞佛的結果,不少人傾家蕩產求佛拜佛,大批的糧食被遊手好閒的僧眾吃光。及至侯景之亂,梁武帝竟然被餓死。

李世民的這一段話,很明白地把自己對佛教的態度說了出來。

玄奘聽言後不再默默,點頭說道:「陛下以九五之尊俯視天下,所行仁政取得天下大治。像天竺戒日王為大山所隔,亦能聞陛下事迹。可見陛下之行,亦合慈悲佛理,為天下所敬仰。貧僧以為,陛下實為大德之君。」

李世民見玄奘依然出言謹慎,有心想說話,又怕阻了玄奘下面的言語,遂緘口靜聽下文。

「昔釋迦牟尼佛為王子之時,多閱世間磨難,遂在菩提樹下靜默四十九天,終於得悟成佛陀。何為佛陀呢?其實就如國子監內的教授,其將四書五經讀懂讀透,然後致力於教導他人。」

「教授?」李世民聽到這個解釋很驚奇,因為天下佛門信徒將釋迦牟尼佛視為天神,皆膜拜叩首,以求其靈。

「是呀,釋迦牟尼佛本為一凡人,其要傳道四方,豈能將自己塑為人人不可企及的神人?信徒受其智識所限,多虔誠膜拜,或求財,或求官,或求子,實在是落於下乘。」

「如此說,朕超度亡靈,也歸入此列了。」李世民笑問道。

「非也。人生世上,有『業』有『惑』,其猝死之後,因生前未將戒、定、慧修持完滿,在地獄中難免有倒懸之苦,所以要為之超度。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佛界專設盂蘭盆節,即專為超度亡人而設。」

李世民向來不信鬼神之事,其聽到「地獄」二字,不禁哂道:「法師為得道高僧,何來『地獄』之語?由此來看,法師境界未臻空明,依舊與虛妄不舍呢。」

玄奘攏攝一下心神,鎮定答道:「人死之後,其魂靈升於幽冥之界,須依今生修行人『六道』。何謂『六道』?即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人若按佛法所引修『真如』,行善積德,即可升到天界;若違背佛法,即要變成餓鬼、畜生,甚至下地獄,是為生死輪迴。大乘教以為,修持者不僅要求得自身的解脫,亦要普度眾生,使眾生者達到涅槃彼岸。超度亡靈,即為普度眾生之一種修持方式。」

佛教的基本教義為四諦說(苦、集、滅、道諦)、八正道、十二因緣和三法印、因果報應、業報輪迴、三世論等。玄奘現在不想說這些令人費解的術語,而從最簡單的生死說起,以向李世民灌輸佛學教義。

「朕剛才以梁武帝為例,其一生虔信佛學,建寺數千,度僧無數,到頭來為何不得善報呢?由此來看,佛學之因果報應、業報輪迴並不靈驗。

「貧僧剛才以國子監為例,講明佛學之旨在於教授。其教授為何?即是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所悟出的『無上正覺』,其含義有三,一曰自覺,二曰覺他,三曰覺行圓滿。若眾生修持成此三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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