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兩儀殿六駿成畫 太極殿新貴安位

李世民辦完了凌煙閣功臣圖形的事,感到意猶未盡。這日,他信步來到御馬苑,讓人將「飛白」馬牽出來,然後翻身上馬,驅馬進入西內苑,就在苑中馳騁了一回。苑內林木縱橫,馬兒難以跑開來,讓他感到遺憾。他一時興盡,下馬對一直隨同的常何說道:「想起那次與史大柰一同在賀蘭山北草場上馳騁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說得對,馬兒之野性是在廣闊草場上練就的,到了城中難顯身手。」

李世民這一段時間心傷魏徵之逝,情緒比較低落,難得有今日的好興緻。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常何有心想讓李世民到郊外遊歷一番,又想起魏徵的《十漸疏》,深恐自己如此做會慫恿皇上好遊歷的性子,遂緘口不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隨著春暖花開的暖意漸漸舒展開來。他繼續對常何說道:「想起我們鐵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馬兒每每與我們朝夕不離。朕那時每天想的是如何打勝仗,對馬兒沒有過多的想法,覺其不過為一腳力罷了。今天想起來,馬兒還是頗有靈性的。像那次探慈澗陡遇強敵,『特勒驃』為救朕,身上連中數箭,猶長嘶一聲猛地向前一躍,由此脫離箭雨。朕擺脫了危險,『特勒驃』卻傷重不治而死。這番情義,讓朕每每思來淚沾衣襟。」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兒、馬兒最有靈性。」

李世民又翻身上馬,說道:「常何,走吧,隨朕到郊外馳騁一回。」

常何見李世民興緻如此,不敢勸阻,遂招呼「百騎」隨同身後以為護衛。

李世民在「百騎」護衛下,快速掠過郊外,遊人不知這幫騎快馬之人中有當今的皇帝,李世民也無心觀賞遊人以及風景,一心向涇水與渭水交匯處奔去。原來常何說過,那裡有一片開闊之地可以信馬馳騁。

到了涇水、渭水交匯處,只見清澈的涇水和黃濁的渭水彙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濁,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著涇水岸邊而上,涇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邊吐出嫩芽的垂柳,這些好風景雙目所及,讓他心情更好。他們沿岸馳騁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一處高岡上方才駐足。李世民面臨清澈見底的涇水,讓馬兒入涇水飲水,只覺夾雜有野花香氣的微風迎面襲來,勾起他的詩興,遂以馬飲水為題,輕聲吟道:

駿骨飲長涇,奔流灑絡纓。

細紋連噴聚,亂荇繞蹄縈。

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

翻似天池裡,騰波龍種生。

常何這一段時間召聚門客,很吃力地讀了不少書,儘管難以登入大雅之堂,畢竟也裝了少許墨水。他在旁邊聽罷李世民吟完詩,遂鼓掌贊道:「好詩。陛下性愛弓馬,現在既有馬詩,何不再作一首弓詩?這樣弓馬相襯,方顯陛下一生英雄。」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說道:「什麼馬詩弓詩?詩以物詠志,豈能將馬、弓之物冠蓋之。說來說去,還是你讀書難識其味,以致胡言亂語。」

常何笑道:「陛下責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讀了幾本書就想附庸風雅,難免露出馬腳。」

李世民嘆道:「人能有心求學問,不拘悟性深淺,能求學就成。你能靜心讀書,已經很難得了。嗯,你說弓馬相襯,還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卻不能再靠弓馬了。然撫今思昔,懷念舊物亦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陣子,然後以弓為題,緩緩吟出: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遠。

落雁帶書驚,啼猿映枝轉。

李世民吟罷,失聲笑道:「眼前野花盛開,春水橫流,哪兒有落雁與啼猿了?朕吟此詩未免有些矯情了。」常何不知所以,只有連聲贊好。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馬,想起以往金戈鐵馬的時代,就在那裡若有所思。第二日,他來到兩儀殿,讓人去傳閻立本攜帶畫具入殿。

閻立本進入兩儀殿後發現李世民正獨坐那裡,默默沉思,急忙趨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來,說道:「平身吧,閻卿。你前一段日子為二十四功臣畫像,耗費了許多精力。朕那時見你筋疲力盡,如今恢複否?」

「繪畫之事,不過隨形描摹,並不十分勞神,不用陛下過分勞心。」

「繪畫是容易之事嗎?閻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與你比肩?如你的兄長立德,亦以丹青馳名天下,朕比較你們兄弟的畫技,立德之畫技就少了一分生動,過於呆板了。朕若造宮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繪以人物及動物,又非你不可。」

「陛下慧目識人,臣等望塵莫及。」

「罷了,我們不用再相互恭維了。朕今日喚你來,是想讓你當場為朕繪出幾匹馬來。」

「馬?莫非陛下讓臣繪出一幅群馬圖嗎?」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非也。朕細細想來,有六匹馬隨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繪來。」

李世民轉身取過一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閻立本雙手接過,凝神觀看,只見上面寫道:拳毛,黃馬黑喙,平劉黑闥時所乘。前中六箭。贊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弧矢載戢,氛埃廓清。

什伐赤,純赤色,平世充、建德時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贊曰:湟澗未靜,斧鉞伸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

白蹄烏,純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時所乘。贊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特勒驃,黃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剛時所乘。贊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承危濟難。

颯露紫,紫燕騮。平東都時所乘。前中一箭。贊曰: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奢山川,威凌八陣。

青騅,蒼白雜色,平竇建德時所乘。前中五箭。贊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

閻立本看罷,問道:「陛下,僅繪這六匹馬嗎?臣聽說陛下還有許多愛馬,譬如『銀電驥』、『玉極騮』、『玉花驄』、『飛白』等馬,臣以為可以一同繪下。」

李世民搖頭不許,說道:「馬因戰功而揚名,那些馬兒固然亦隨朕立功,然比起這六駿,畢竟要遜了一籌。閻卿,朕讓你將畫具帶來,即是想讓你當殿繪出,有難處嗎?」

「臣對馬兒之形已爛熟於心,這裡又有陛下聖手指點,臣可一揮而就。」閻立本說罷,俯身將畫具打開,然後開始繪圖。他剛要落筆,又抬頭請求道:「車騎將軍丘行恭當時換騎給陛下,又救治『颯露紫』之傷,臣以為丘行恭與此馬一樣英勇,似可一同繪在畫上,陛下以為可行嗎?」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題目,至於如何繪畫,即是閻卿畫筆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話,這六駿如何畫,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說罷,他讓閻立本在殿之右側凝神作畫,自己轉身來到書案前仔細琢磨自己為六駿所下的贊語。過了良久,他又讓太監去傳歐陽詢。歐陽詢顫巍巍進入兩儀殿,欲向李世民行禮,李世民上前用手攙著他,又手指右邊正凝神作畫的閻立本,示意他輕聲說話。他將歐陽詢攙到案前,將六駿贊語攤在面前,輕聲說道:「歐陽卿,朕讓你來,是想讓你將這些贊語重新書寫一遍,以配立本之畫。」

歐陽詢不再言聲,乖覺地提起筆來,開始認真地書寫。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歐陽詢最先書寫完。其間,他對自己所書不滿意,數廢其紙重新書寫,直到自己滿意時為止。歐陽詢以往書寫時往往一揮而就,區區數百字而用時一個多時辰,可見他對書寫此贊語的認真程度。

是時,閻立本已畫罷四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歐陽詢靜立閻立本身後,觀其繪畫。只見閻立本輕按畫筆,在馬項、馬背上連畫數枚箭矢。這些箭矢想是剛剛射中「拳毛」,閻立本用其手中神筆將馬兒中箭時的痛苦以及猶奮蹄激戰的神情凝為一體,其畫尚未完工,然已頗為傳神。

李世民觀之唏噓動容,眼中噙滿淚水,情不自禁說出話來:「唉,『拳毛』隨朕征戰一場,最後被洪水捲走,以致屍骨無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頗不是滋味。」

閻立本停筆不畫,起身拜道:「臣讀完陛下所撰贊語,心中默想當時激戰場景,亦淚沾衣襟。一者,此六駿可謂有靈性之物,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偉;二者,陛下當時為戰場主帥,披堅執銳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浴血奮戰,終於克定天下。觀此六駿壯懷激烈之場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業非常人能及,且這番戰鬥場面,古來君主莫能有也。」

李世民以往征戰之時,往往率領數百人闖入敵陣,與敵短兵相接,觀其坐騎力戰乃至戰死沙場,可知當時戰鬥場面的慘烈之狀。以戰場主帥之身充當先鋒之職,別說古代君主,就是戰場主帥,似李世民這種做法之人亦不多見。李靖對李世民此舉就頗不以為然,以為萬一有失會撼動己方陣腳。奈何李世民不聽,依舊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護,他雖經歷驚險無數,身下坐騎也戰死數匹,而他自身卻毫髮未損。

歐陽詢剛才細品六駿贊語,隱隱覺得李世民明裡是讚揚六駿之功,內里其實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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