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李世民三探魏徵 良諫臣長辭明君

貞觀十七年春節,大雪落個不止。

瑞雪兆豐年。正月初五,早朝過後,李世民留下眾位近臣以及皇子共進早膳,其望著窗外的飛雪,說道:「這場大雪,想地上已積有尺余。嗯,早膳之後,我們不要躲在殿內議事,大家一同到西內苑賞雪如何?」眾人自然連聲響應。

西內苑裡完全是一片銀白世界,樹枝幾乎被雪包裹,彷彿粗了一倍,湖中不見水面,僅有數片枯敗的荷葉伸出湖面,似數朵白色的蘑菇。甬道上更是被積雪所掩蓋,十數個太監手執大掃帚,正在那裡清掃甬道里的積雪。李世民遠遠看到他們在那裡幹活,急忙喚常何去制止他們,說道:「朕來此賞雪,非是單單觀望雪景,腳踩這無人打擾的甬道,也是一種興緻。他們將雪清去,又是往日之貌,即將朕賞雪的興緻減去不少。」

常何疾步過去制止他們。

李世民踏上雪層,因積雪太厚,顯得拔腳困難,且雪粒漫入靴中,遇到腳面的熱氣而化,頓覺冰涼。他行了數步,扭頭向眾人說:「人在遠古時代,與大地融為一體,雖寒冬之時仍出外狩獵。如今廣廈暖居,人們蝸居宅中不願出外,看來是惰性使然啊!」

馬周介面道:「陛下所言甚是。記得陛下曾說過,『善始者繁,克終者寡』之言,人之惰性在修身、齊家、平天下之時,亦為此例。」

李世民道:「罷了,你怎麼說得如魏徵一樣,每每朕心悅之時,動輒拿出治國大道理來規諫於朕?嗯?魏徵呢?」

褚遂良小聲道:「陛下忘了,魏徵早已因病告假。」

李世民點點頭,對房玄齡道:「是了,魏徵自去年入冬之後,身體一直不好。玄齡,魏徵這些年來,很少因私告假吧?」

「魏徵一直克己奉公,十餘年來按時上朝。他現在因病告假,若非病情較重,斷不為也。」

「嗯,朕明日去魏徵宅中探望一番。承乾,你明日陪朕前去。」

李承乾在後面答應了一聲,他因腿腳不便,行走時落在後面,一名太監還要在其左側攙著他。

眾人又隨著李世民前行,最後集於苑中的一處高台上,從這裡可以俯瞰苑內全景。

李承乾落在最後面,李世民眼內餘光瞧見他那蹣跚的身影,心裡掠過一絲陰影。

大片的雪花仍然密密地下著,置身在此冰天雪地之中,人們眺望雪景,輕輕一呼,一口白氣彌散開去,很快消失,讓人覺得如此清涼世界,洗去了不少身中的穢氣。

房玄齡贊道:「好哇,瑞雪兆豐年,今年定是一個好收成。」

李世民扭頭道:「玄齡,記得朕多年前向你和陳君賓等人談論過,糧價年年在跌,又遇到一個又一個的豐年,糧食早已貯滿倉庫,總有一天,糧價也許會更不值錢。俗話說『穀賤傷農』,這如何是好?」

「陛下的憂心甚是有理,臣也一籌莫展。不過百姓明白『民以食為天』的道理,糧價雖賤,猶勤耕不已,我們只好靜而觀之了。」

李世民笑道:「玄齡,朕無為而治,非不為也。國家之大,若諸事順其自然,要我們君臣又有何用?」

「臣也多次想過,國家府庫充實,可以拿出一些人力、財力,用於興修水利或者修建驛道。然如此一來,又容易陷入勞役繁重的境地,煬帝之鑒不遠,怕因此使百姓產生疑惑。」房玄齡答道。

李世民轉向高士廉道:「去歲秋季大水,定毀了河南、山東許多水利設施,可囑民部趕在夏季之前,將這些水利設施修繕恢複。集中一些錢財修繕水利設施,對今世有利,對後世亦有益。朕不願虛耗國力,然這些必需之舉,不可偏廢。像眼前這場大雪,對農事固然有補,一些簡陋道路及驛所則會損壞不少,有錢了可以將事辦一辦。」高士廉應聲答應。

李世民又對身側的李承乾道:「承乾,這些道理僅看書本不行,僅聽臣下舉言不行,須心內揣摩,以成定論。」

李承乾近來被確定太子的名分,一掃以往那種焦慮的神情。想想也是,上為父皇不喜,側有弟弟窺視,其位岌岌可危,能有什麼好心情?現在父皇一言九鼎,自己的太子之位穩固,陰霾一掃而空,在李世民面前自然變得更加恭順,其連聲答道:「兒臣謹記,兒臣謹記。」

李世民昔日對李承乾的厭惡之感,至今未有一絲改變,此次從眾大臣之請重申固其太子之位,實在大違自己的本意,然也無可奈何。他知道,李泰所以覬覦太子之位,主要還是因為自己暗示所至。他向南望去,高大的玄武門在那裡隱約可辨,讓他又憶起十餘年前慘烈的玄武門之變。他搖搖頭,決心不讓如此慘事發生在兒子之間,遂努力壓下心中對承乾的厭惡,轉對眾大臣說:「朕聽說外間士民以太子有足疾,而魏王穎悟,多從朕游幸,所以遽生妄議。你們聽到過這些議論嗎?」

李世民重李泰而輕李承乾,此為眾人皆知的事情。去年李世民用魏徵為太子太師,表明繼續維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此事已有定論。群臣心存疑惑,想不通李世民今日為何又舊話重提。幾名大臣隨聲附和,說曾經隱隱約約聽到外面有此議論。

李世民眼光在李承乾身後的李泰身上停駐片刻,說道:「你們要代朕廣為傳言,滅掉此等虛妄之議論。承乾雖有足疾,然不影響其行走,朕豈能因為承乾有足疾而廢其太子之位?且《禮》中有言,嫡子死,可立嫡孫為儲。承乾有男已五歲,可以襲承乾之位。朕這樣說,是想告訴大家,也請大家代朕傳言天下:朕終不會以孽代宗,啟窺窬之源也!」

李世民在開年之初重申固李承乾太子之位,是想消弭禍亂之源,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隨行重臣皆贊成此舉,臉上現出興奮之色。也有數人偷眼看魏王李泰的反應,只見他木然站立,想是其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好用木然神色掩飾心中的失落。

李承乾眼中閃爍著興奮的淚花,哽咽道:「兒臣謝父皇看顧。」

李世民正色道:「朕這樣做,非為你自身,實為天下社稷著想。承乾,你若不明白此節,就辜負了玄齡、魏徵等人的教誨。」

李承乾躬身受言,面色愈顯恭順。

君臣在這裡觀賞閑話一會兒,眼見落雪不止,身子站立在風雪之中太久,也早已有些寒意,遂踏著亂瓊碎玉,步出苑去。

魏徵自去歲歲末開始,身體漸漸不適。一日,他一腳踏空,摔倒在地上,左大腿骨斷裂,就此卧在榻上,不能行動。

李世民帶領李承乾和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輕車簡從來到魏徵府中。李安儼職掌東宮守衛,是李承乾的心腹。李承乾出外時,李安儼肯定護侍左右。

魏徵宅第在永和坊之右側角,其在長安城西南角,距離宮城較遠。是時,朝廷達官貴人以住在宮城周圍為榮,所以宮城周圍的坊間,皆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在此居住。魏徵的宅第,還是他在武德年間任太子洗馬時購置的,其位置較偏,宅第又小,與其上品官員的身份極不相稱。

李世民邁入魏徵府中大門,就聞到一股酒香撲面而來,再看其西廂房,房檐下擺滿了罈罈罐罐,從敞開的房門中可以看到其房內雜亂地堆滿了物什。魏徵以釀酒馳名京城,其所釀的「醽翠濤」更是享譽天下。魏徵在公事之餘,以釀酒為樂。李世民看到這些釀酒之物,口中又回味其「醽翠濤」味道之美,因思釀此酒之人卻長卧榻上,再難品味如此美酒,心中就添了一些酸楚。

魏徵夫人裴氏帶領家人跪迎在大門以內,李世民讓他們平身,然後直奔魏徵的寢室。

李世民與魏徵這對君臣許多年來一直爭辯不斷,然其私下裡接觸並不多,魏徵隔些時日向李世民進獻一些自己親手釀成的酒,僅此而已。像魏徵的宅第,李世民就從未登過門。李世民今日進入魏徵府門,眼見如此重臣居住在如此簡陋的宅第中,眉頭不覺皺了起來。待進入魏徵的寢室,只覺一股因潮而霉的氣味撲鼻而來;抬頭向上看,就見屋頂甚矮,烏黑的房梁與黑黢黢的屋頂渾然一體,顯示此房年數已久。李世民見此情狀,扭頭問裴夫人道:「魏卿許多年來一直居於此房嗎?」

「回陛下話,自武德年間起,拙夫與賤妾一直居住於此。」裴氏怯生生答道。

「沒有其他宅第嗎?」

「沒有。拙夫多次說過,有屋居住即可,何必多費錢財。他所得陛下賞賜以及自身俸祿,除留下一些夠日常開銷以外,皆周濟了他人。」

李世民嘆道:「魏卿身為上品官員,其儉樸如此,委實令人可嘆。承乾,朕授魏卿為太子太師,固然想讓他授你以微言大義,如此儉約之本性,你亦要感之習之。」

李承乾躬身答應。

李世民復對李承乾道:「朕見殿中省近日欲修繕兩儀殿之偏殿,你代朕向其傳旨,讓他們罷修偏殿,將那裡的土木磚石移入此宅中,為魏卿營造宅第。讓他們日夜監工,五日內必須營造而成。」

裴氏見李世民下旨為己造房,急忙伏地辭謝道:「陛下洪恩浩蕩,賤妾心懷感激。然拙夫一生儉素,請陛下了其心愿,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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