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親友之死的夢
另一系列稱為「典型的夢」,其內容均為至親的人之死,如父母,兄弟、姐妹或兒女的死亡。在這兒,我們必須將這種夢分成兩類:一種是夢者並不為所慟;而另一種卻使夢者為此至親之死,而深深地感傷,甚至於睡中淌淚啜泣。
上述的第一種夢,其實不算是「典型的夢」。因為這種夢一旦分析下去,必可發現其實內容是暗示著另一件表面上看不出來的某種願望。這就像我們所提過的那夢見姐姐的孩子僵死於小棺木的例子(見第四章)。這夢並不表示夢者希冀其小甥之死,就像我們由分析獲知的,那是隱藏著想要再見到久別的戀人的願望——她自從很久以前另一外甥喪禮時見過這人一次以後,就不曾再見過面。而這願望,才是夢的真正內容,因此這並不會使夢者因此而傷感。我們可以看出這夢所含蘊的感情並不屬於這顯夢的內容,而應該歸於夢的隱意,只不過是這「情緒的內容」並未受到「改裝」而直接呈現於「觀念的內容」。
但另外一種的夢,卻使夢者確實想像到親友的死亡,而引起悲痛的情緒。這顯示出,就像內容所指的,夢者確有希冀那位親友死亡的願望,然而,由於這種說法勢必引起曾有過這類夢的讀者們的杯葛,我將儘可能以最令人心服的理由來說明之。
我們曾經舉過一個夢例以證明夢中所達成的願望並不一定是目前的願望,它們可能是過去的,已放棄的,或已受潛抑而深藏的願望,而我們也決不能因它曾復現於夢中,即認為這願望仍舊繼續存在。然而,它們並非完全消逝,並非像我們一般人死了就完全歸於虛無一般。它們倒有點像奧德賽中的那些魅影,一旦喝了人血又可還魂的。那夢見孩子死於盒子內的例子(見第四章)就包含了一個十五年前存在的願望,而當時夢者也坦承其存在,而且——這也許是重要的夢理論的觀念——有關夢者最早的童年回憶即來自這願望的存在。當這夢者仍是一個小孩時(但確實是在幾歲所發生的,她已不復記憶矣),她聽人家說,她母親在懷她這一胎時,曾發生過嚴重的情緒上的憂鬱症,而曾拚命地盼望這孩子會胎死腹中。等到她長大了,自己有了身孕,她只不過是又依樣賣葫蘆地形成了如此的夢。任何人如果曾經夢見他父母、兄弟或姐妹死亡而悲慟,我並不認為這就證明他們「現在」仍舊希冀家人的死亡。而釋夢的理論,事實上也不需要有這種證明,它只是申言,這種夢者必定在其一生的某一段時間甚或童年時,曾有過如此的希冀。但我想,這些說法,恐怕還難以平息各種反對的批評,很可能,他們根本反對這種想法的存在,他們以為不管是現在已消失的或仍存在的,這種荒謬的希望決不可能發生過,因此,我只好利用手頭上所收集的例證來勾畫出已潛藏下來的童年期心理狀態〔50〕。
最先且讓我們考慮小孩子與其兄姐之間的關係,我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我們總以為兄弟姐妹永遠是相親相愛的,因為,每個人事實上都曾有過對其兄姐的敵意,而且我們常能證明出這種疏遠實來自童年期的心理,並且有些還持續迄今,甚至,那些對其弟妹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好人,事實上,童年期的敵意卻依然在心中存在的。兄姐欺負弟妹,譏罵、搶他的玩具,而年紀小的只有滿肚子怒氣,卻不敢作聲,對年紀大的既羨又懼,而後來他最早爭取自由的衝動或第一次對不公平的抗議,即針對這壓迫他的兄姐而發。此時父母們卻往往抱怨說,他(她)們的孩子一直不太和睦,而卻找不出什麼原因。其實,甚至是一個乖孩子我們也無法要求他的性格會達到我們所要求成人所應有的性格,小孩子都是絕對的自我為中心的,他急切地感到自己的需要,而拚命地想去滿足它,特別是一旦有了競爭者出現時(可能是別的小孩,但殆半多是兄弟姐妹),他們更是全力以赴,還好我們並不因此而罵他們壞孩子,我們只是說他頑皮,畢竟,這種年紀他們是無法就自己的判斷或法律的觀點來對自己的錯誤行為負責的。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在所謂「童年期」階段,利他助人的衝動與道德的觀念開始在小小心靈內逐步發展,套句梅涅特的話,一個「續發自我」漸漸出現,而壓抑了「原本自我」。當然,道德觀念的發展並非所有方面都同時進行,而且,童年時的「非道德時期」之長短也因人而異。我們一般對這種道德觀念發展的失敗慣於稱之為「退化」,但事實上這只是一種發展的「遲滯」。雖然「原本自我」已因「續發自我」的出現而遁形,但在歇斯底里症發作時,我們仍可或多或少地看出這「原本自我」的痕迹,在「歇斯底里性格」
與「頑童」之間,我們的確可以找到明顯的相似處。相反地,強迫觀念心理症,卻是由於原本自我的呼之欲出,而引起「道德觀念的過分發展」。
許多人,他們目前與其兄弟們十分和好,並且為其死亡而悲慟逾常,但卻在夢中才發現他們早年所具潛意識的敵意,仍未完全殞滅。這特別是由三四歲以前的小孩子對其弟妹的態度,可以看出一些有趣的事實。父母親往往告訴他,親生的弟弟或妹妹是由鸛鳥由天上送來的,而小孩子在詳細地端詳這新來報到的小東西以後,往往表示了如下的意見與決定:
「我看,鸛鳥最好還是再把他帶回去吧!」〔51〕
在此,我擬慎重其事地申言,我以為小孩子在新弟妹的降生後,均能衡量其帶來的壞處。我有一個小病人,他現在已與比他小四歲的妹妹相處得很好,但當初他知道媽媽生了一個新妹妹時,他的反應是:「但,無論如何,我可不把我的紅帽子給她!」而如果說小孩必須等到長得更大才會感到弟妹將使他少受不少寵愛的話,那他的敵意應該是那時才會產生的。我曾經看過一個還不到三歲的女孩,竟想把小嬰孩在搖籃里勒死,而她所持的理由是,她認為這小傢伙繼續活著對她不利,小孩在這段期間多半均能強烈地,毫不掩飾地表現其嫉妒心理。還有,萬一果真那新生的弟妹不久即告夭折,而使他再度挽回了以前全家對他的鐘愛,那麼,下次,如果鸛鳥再送來一個弟妹時,這小孩是否會極自然地又希冀它的夭折,以便能使他過得與以前第一個弟妹未出生前或他死後的那段集眾寵於一身的幸福日子呢?當然,就正常狀態下而言,小孩對其弟妹的這種態度,只是一種年齡不同導出的結果,而經過一段時間,小女孩們就會對新生無助的小弟妹產生母性的本能的。
一般而言,小孩子對其兄弟姐妹之仇視事實上比我們所看到的觀察報道更普遍〔52〕。
就我自己的兒女而言,由於他(她)們每一個歲數接得太近,使我無從作這種觀察,為了補償這點,我仔細地觀察了我那小甥子,他那眾寵加身的「專利」在十五個月後由於另一女性對手的降生而告終。雖然,最初他一直對這新妹妹表現得十分夠風度,撫愛她、吻她,但還不到兩歲,開始牙牙學語時,他就馬上利用這新學的語言,表示了他的敵意,一旦別人談及了他的妹妹,他便氣憤地哭叫:「她太小了、太小了!」而再過幾個月,當這妹妹由於發育良好已經長得夠大而罵不了「太小了」時,他又找出另一個「她並不值得如此受重視」
的理由:「她一顆牙齒也沒有」〔53〕。還有,我們家人也都注意到我另一個姐姐的長女,在她六歲時,花了半個鐘頭的時間,對每個姑姑、姨媽不停地說:「露西現在還不會了解這個吧?」露西是她的競爭者——比她小二歲半。
幾乎所有人,我都可以問出他們均曾夢見過兄弟或姐妹的死,而找出所隱含的強烈的敵意,在女病人身上,除了一個例外以外,我全部得到過這種夢的經驗,而這例外,只經過簡單的解析,又可用來證實這種說法的正確。有一次,當我正坐著為某個女病人解釋某件事情時,由於我突然想到可能她的癥狀與這有點關係,所以我問她是否有過這種夢的經驗,想不到她居然給予否定的答覆,但她說她只記得在四歲時她頭一次做過如下的夢(當時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而以後這夢即反覆地出現過好幾次:「一大堆的小孩子,包括所有她的堂兄、堂姐們,正在草原上遊戲,突然間他(她)們全都長了翅膀,飛上天去,而永遠不再回來。」她本身並不了解這夢有甚意義,但我們卻不難看出這夢是代表著所有兄姐的死亡,只是所用的是以一種較不受「檢查制度」所影響的原始形式。同時我想大膽地再進一步分析:
由於她小時是與發伯的孩子們住在一起,那麼多孩子中曾有個孩子夭折,而以夢者當時還不到四歲的年紀,總有可能會提出一種疑問:「小孩子死了以後變成什麼?」而其所得的回答大概不外是「他們會長出翅膀,變成小天使。」經過這種解釋以後,那些夢中的兄姐們長了翅膀,像個小天使而——這是最重要的一點——飛走了。然而我們這小天使的編造者卻獨自留下來了;所有都飛走了,只有她一人留下來。孩子們在草原上遊戲,飛走了,這幾乎是指著「蝴蝶」——由這看來似乎小孩子的意念聯想也與古時候人們想像賽姬(Psyche〔54〕),與有翼的蝴蝶之間的聯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