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保羅來到瑞士。他從布里戈德雇了一輛出租汽車,約一小時後到達了歐比納斯所在的小鎮。保羅的車停在郵局前,郵局裡一位很愛饒舌的年輕女管理員告訴他去別墅怎麼走。她還補充說,陪歐比納斯住在那兒的是他的侄女和一位醫生。保羅立即乘車前往。他知道那侄女是誰。可他沒想到還請了一位醫生。看來歐比納斯的處境比想像的要好。

「也許我來這一趟完全是多此一舉,」保羅不安地想。「說不定他過得挺好。不過,既然來了,總可以跟那個大夫談談。這個可憐蟲,遭了一場大劫……當初誰想得到……」

那天上午瑪戈和艾米麗亞一道去鎮上。她沒有留意到保羅的出租汽車。可是在郵局裡她聽說一個壯實的男子剛才在打聽歐比納斯的情況,而且已經開車上山找他去了。

與此同時,歐比納斯和雷克斯正面對面坐在小客廳里,陽光透過通往台階的玻璃門傾瀉進來。雷克斯坐在一張摺疊椅上,全身赤條條的。由於每天進行日光浴,他那精幹健壯的身體曬得棕黑,胸膛上的黑毛形狀像一頭展翅的鷹。他的豐厚的紅唇間銜著長長的一根草。他交叉著多毛的雙腿,一隻手托著下巴(這姿勢很像羅丹雕塑的「思想者」),正注視著歐比納斯。歐比納斯也似乎在同樣專註地打量著他。

盲人身穿寬大的鼠灰色晨衣,鬍鬚滿面,聚精會神。他在聽——最近他什麼也不做,總在聽。雷克斯注意到這個變化,他正在觀察,盲人的面部如何清楚地反映著內心的活動,似乎在失去視力之後,臉就變成了一隻大眼睛。做一兩個小實驗也許會更加有趣:他輕拍一下自己的膝頭,歐比納斯正把手伸向緊皺的眉頭,此時立即僵坐不動,一隻手停留在空中。雷克斯又微微前傾,用他銜過的那棵草的尖端輕觸歐比納斯的前額。歐比納斯疑惑地哼了一聲,用手揮走想像中的蒼蠅。雷克斯用草碰碰他的嘴唇,於是他又無可奈何地重複一遍趕蒼蠅的動作。這的確是有趣的娛樂。

盲人驀地昂起頭來。雷克斯也轉過頭去,透過玻璃門,看見一個戴花格帽的壯實男子。他立即認出了那人的紅臉膛。那人站在台階上,正迷惑不解地朝屋裡張望。

雷克斯用手指按著嘴唇,又比划了一下,意思是稍等一會,他馬上就出來。但那男子已推開玻璃門闖了進來。

「我認得你,你叫雷克斯,」保羅深吸了一口氣,盯著渾身赤裸的男子說。雷克斯臉上仍掛著微笑,仍用手指按著嘴唇。

這時歐比納斯站了起來,臉上那道疤痕的紅色似乎擴展到整個額頭。他忽然又是尖叫,又是結結巴巴地吵嚷,很難聽清他究竟在說什麼,好半天才從這些刺耳的聲音中聽得出他的意思。

「保羅,我一個人在這兒,」他嚷道。「保羅,你說呀,這兒只有我一個人。那人到美國去了,不在這兒。保羅,我求求你。我的眼睛瞎了。」

「可惜被你攪了一場好戲,」雷克斯說。他走出客廳打算上樓去。

保羅奪過盲人手中的拐杖,追上雷克斯。雷克斯轉身抬手保護自己。菩薩心腸的保羅,一輩子從未傷害過任何生物,現在卻猛揮手杖,重重地打在雷克斯頭上。雷克斯朝後一閃——臉上仍僵掛著笑容——這時忽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場面:像被攆出天堂的亞當一樣,雷克斯抖瑟著靠在白牆上,面帶著凄婉的笑容,用一隻手護著他的裸體。

保羅又朝他撲過去,他卻躲閃著跑上了樓梯。

這時有人從後邊撞在保羅身上。那是歐比納斯——他嗚咽地哭吼著,手持一個大理石鎮紙。

「保羅,」他哽咽著說,「我都明白了。把大衣拿給我,快。就在那邊的衣櫃里。」

「哪個衣櫃?那個黃顏色的?」保羅氣喘吁吁地問。

歐比納斯立即在大衣口袋裡摸到了要找的東西,他停止了啜泣。

「我馬上帶你走,」保羅邊說邊喘氣。「脫掉晨衣,把大衣穿上。把鎮紙給我。聽話,我來幫你……好了,戴上我的帽子。拖鞋就不用換了。咱們走吧。快,歐比。我雇了一輛汽車。首先得讓你跳出這個火坑。」

「等一等,」歐比納斯說。「我得跟她說幾句話。她一會兒就回來。我一定得辦這件事,保羅,用不了多少時間。」

保羅卻不容分說地把他拖到花園裡,高聲召喚司機。

「我得跟她談談,」歐比納斯又說。「她沒走遠。保羅,求求你,告訴我,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沒有,你別激動。咱們得趕緊走。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那個光著身子的怪物,正從窗子里朝外看呢。走吧,歐比。」

「好的,」歐比納斯說,「不過,你要是看見她,一定得告訴我。也許我們會在半路上碰到她,那我得跟她說幾句話。快了,快了。」

他們順著小路往下走,剛走了幾步,歐比納斯忽地仰面倒下,暈了過去。計程車司機連忙跑過來,和保羅一道把他抬進汽車。他的一隻拖鞋掉在了小路上。

這時一輛馬車跑上山來。瑪戈跳出馬車。她朝他們跑去,嘴裡喊著什麼。可是汽車已經開始在公路上掉頭,倒車的時候差點把瑪戈撞倒。汽車猛地朝前一衝,消失在公路拐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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