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回家的路上,他進一家紙煙鋪買煙,用手背撩開丁當作響的串珠門帘時,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這人是個退役的法國上校,最近兩三天一直在他們的鄰桌就餐。歐比納斯退到狹窄的人行道上。

「對不起,」上校說。(這人挺和善。)「早晨天氣不錯,是吧?」

「真不錯,」歐比納斯說。

「那一對情人哪兒去了?」上校問。

「你說的是誰?」歐比納斯問。

「哦,大家總是這麼稱呼那些躲到角落裡摟摟抱抱的人(qui se pelotent dans tous les s ),對吧?」上校說。

他那充血的瓷藍色眼睛裡帶著法國人稱之為goguenard 的神情。

「我只希望,」他又說,「他們別跑到園子里我的窗戶底下去擁抱。連老頭我都要吃醋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歐比納斯又問。

「我可沒法用德語把這些話再重複一遍,」上校笑著說。「再見,親愛的先生。」

他走了。歐比納斯走進香煙店。

「簡直是胡說!」他直愣愣地看著櫃檯後邊坐著的女售貨員。

「怎麼啦,先生?」她問。

「完全是胡說。」走到街道拐角時他又說。他擰著眉毛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他隱隱感到世界忽然發生了變化,他必須把一切都仔細回想一遍,才能弄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種感覺不是痛苦,也不是震驚,而像是一個龐大的黑色陰影正在悄無聲息地向他襲來。他不知所措,如痴如呆地站在那裡,並不設法去規避那幽靈般的陰影,似乎只要僵立不動,他就不會受到傷害。

「不可能。」他忽然說——這時他腦子裡閃出一個新奇的念頭,一個難解的疑團。他順著這思路探尋著,好像正在研究某一個問題,而不是思索著一樁可怕的事情。隨後他猛一轉身,差點撞倒一個系著黑圍裙的小姑娘。他匆忙沿著來路趕了回去。

康拉德在花園裡寫作。他到一樓的書房去取一個筆記本,正在窗前書桌里翻尋,驀地看見歐比納斯朝窗內張望。(「這人真討厭,」他想。「他幹嗎又來打擾我?也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

「喂,烏多,」歐比納斯的嗓音發澀,聽來有些古怪,「我忘記問你一件事,他們在車裡說了些什麼?」

「你說什麼?」康拉德問。

「那兩個人在公共汽車裡說了些什麼?你說過,當時你聽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康拉德說。「哦,我明白了。是的,從某種角度講,他們的談話很有趣。記得我是想向你舉例說明德國人總以為別人聽不懂他們的話,是吧?你問的就是這件事嗎?」

歐比納斯點點頭。

「噢,」康拉德說,「他們倆大聲談情說愛,我一輩子從沒有聽到過這麼輕浮、庸俗、下流的情話。你的兩個朋友無所顧忌地談論他們的風流事,好像他倆獨自待在天堂似的——一個下流的天堂,我看。」

「烏多,」歐比納斯說,「你能為你說過的話起誓嗎?」

「什麼?」

「你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嗎?」

「當然。你怎麼啦?等一等,我這就到園子里去。隔著窗子什麼也聽不清。」

他找到筆記本,走出門來。

「喂,你在哪兒?」他喊著。可歐比納斯不在園子里。康拉德走到外邊的小道上。沒有人——他已經走了。

「我恐怕,」康拉德自言自語地說,「我恐怕剛才說了錯話(……討厭的韻腳!『不是嗎,我恐怕……錯話 ?』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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