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星期。天氣一直很好,鮮花盛開,外國遊客來來往往。驅車一小時就可到達一處美麗的海濱沙灘,深藍的大海襯托著暗紅的礁岩,松林覆蓋的山巒環繞著他們住宿的旅店。這是一座俗不可耐的摩爾式樓房,在同類建築中已經算是很講究了。如果不是興緻好,看見這樣的房屋歐比納斯會感到噁心。瑪戈挺快活,雷克斯也很滿意。

很多人向她獻殷勤:一位里昂來的絲綢商;一位採集甲蟲標本的英國人;幾個和她打網球的青年。然而不管誰盯著她瞧,或是跟她跳舞,歐比納斯都不吃醋。回想在索菲時的情景,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當時他怎麼那樣容易嫉妒,而現在卻對她完全放心了呢?他沒有注意到一件小事——她不必再去贏得別人的歡心;她只需要一個人——雷克斯,而雷克斯和歐比納斯形影不離。

一天,他們三人到山裡去遠足,迷了路,最後順一條崎嶇的碎石小路下山,又走錯了方向。瑪戈不慣走遠路,腳上打了泡,兩個男人輪流背她走。他們倆又都不是強健的壯漢,背上這樣沉重的包袱,一路跌跌撞撞,幾乎是滾下山來的。下午兩點左右他們來到一座沐浴在陽光中的小村落,鵝卵石鋪成的廣場上停著一輛正要開往魯吉那鎮的公共汽車。幾個人在廣場上玩滾木球。瑪戈和雷克斯上了車。歐比納斯正往車上爬,忽地看見司機還沒就座,正在幫一位年老的農民把兩隻大柳條箱搬上車。這得費一點時間,歐比納斯敲敲瑪戈座位旁邊半開的玻璃窗說,他要跑去弄一杯喝的。他跑進廣場邊一家酒店,取啤酒時撞到一個小個子男人身上。那人穿一身白法蘭絨衣褲,正在匆忙地付錢。他們互相打量了一眼。

「是你,烏多?」歐比納斯叫道。「沒想到在這兒會碰到你。」

「真沒想到,」烏多·康拉德說。「你的頭又禿了一點,老兄。你一家人都來了嗎?」

「呃,沒有……你瞧,我住在魯吉那的旅店裡……」

「好極了,」康拉德說。「我也住在魯吉那。天哪,車開了,快!」

「我就來,」歐比納斯說著大口喝光啤酒。

康拉德小步跑去登上公共汽車。喇叭嘟嘟響了幾下。歐比納斯笨手笨腳地在口袋裡摸索法國錢幣。

「噯,不用著急,」賣酒人說。他是個神色憂鬱,留兩撇鬍鬚的男子。「汽車要在村裡繞一圈,在廣場邊上停一停,然後才出發呢。」

「噢,那好。」歐比納斯說。「那我就再喝一杯吧。」

從被陽光照亮的酒店大門望出去,他看見那輛長長的矮矮的黃色公共汽車穿過梧桐樹陰逐漸遠去。汽車混入那一片斑斑點點的陰影,與它融為了一體。

「有意思,碰到烏多了,」歐比納斯想。「他蓄了一撮黃鬍子,好像要補償我脫落的頭髮。上次會面在什麼時候?六年以前。見到他我很高興嗎?一點也不。還以為他住在聖雷莫呢。他是個古怪、虛弱、膽怯又不大爽朗的人,一個獨身主義者,愛患花粉熱,討厭貓,最怕聽鐘錶的滴答聲。烏多是個好作家,一個相當不錯的作家。有意思,他完全不知道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而我會來到這個炎熱、偏僻的小村。這地方先前沒來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來了。伊麗莎白在做什麼呢?她一定穿著一身黑衣服在那兒閑坐著。最好別去想她。」

「汽車在村裡兜一圈得花多長時間?」他用不熟練的法語慢慢地說。

「兩三分鐘,」神情憂鬱的賣酒人說。

「他們怎麼玩那些木球的?是木頭做的嗎?也許是一種金屬球吧?先托在手掌上,然後向前一拋……球在地下滾一陣,然後停下來。假若他在路上和姑娘攀談起來,姑娘也許會在我未及開口之前把一切都講給他聽,那就太尷尬了。她會這樣做嗎?不過他們倆不大可能交談。可憐的姑娘,她心裡不痛快,準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車裡。」

「這村子好像挺大,汽車兜一圈得這麼久,」他說。

「汽車不在村裡兜圈,」坐在後邊桌旁的一個握著泥煙斗的老人說。

「要兜圈,」憂鬱的賣酒人說。

「從上個星期天起,」老人說,「汽車直接開出村去。」

「哦,」賣酒人說,「那就不是我的過錯了。」

「那我怎麼辦呢?」歐比納斯焦急地說。

「坐下一班車,」老人明智地說。

歐比納斯總算回了家。他看見瑪戈坐在露台的一張躺椅上吃櫻桃,雷克斯穿著游泳褲坐在白欄杆上,他那毛茸茸的褐色脊背朝著太陽。一幅十分寧靜、舒適的景象。

「我誤了那輛該死的汽車,」歐比納斯說。

「我知道你會誤車的,」瑪戈說。

「告訴我,你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留金黃鬍鬚的小個子男人了嗎?」

「我看見了,」雷克斯說。

「就坐在我們背後。他怎麼啦?」

「沒什麼——不過是我先前的一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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