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幾天之後,瑪戈仍有些咳嗽。她老為自己的健康擔心,所以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出門。她閑得無聊,又沒有讀書的習慣,於是就用雷克斯提議的方式取樂——躺在一堆五顏六色的靠墊上,從電話簿中查出一些陌生人及商店、公司的號碼,給他們撥電話。她讓商店把童車、百合花和收音機送往她隨意挑選的地址;她編了謊話騙一些闊佬上當,又告誡他們的太太往後不要那麼輕信;她連續十次撥同一個號碼,把特勞姆、鮑姆和卡斯比爾公司的人氣得發瘋。電話里有人對她山盟海誓,大獻殷勤,也有人給她一頓臭罵。

歐比納斯走過來,帶著憐愛的笑容站在一旁聽她打電話為一位柯克霍伏太太訂購了一口棺材。她身上那件日本和服式晨衣敞開著。聽電話時她那雙狹長的眼睛不停地左顧右盼,一雙小巧的腳幸災樂禍地不停擺動。歐比納斯胸中升起一股柔情。他悄悄退遠一點,再也不敢向前挪步,生怕攪擾了她的興緻。

此時她正向格里姆教授訴說自己的遭遇,哀求他深夜與她會面,而接電話的教授則正在煞費苦心地盤算——這究竟是一場騙局,還是自己作為魚類學家的聲譽打動了姑娘的心?

由於瑪戈在玩這場電話遊戲,保羅接連給歐比納斯打了半個鐘頭電話都沒打通。他一遍一遍地撥電話,可每次聽到的卻是那漠然的忙音。

最後他站起來,覺得一陣頭暈,就又吃力地坐下。他有兩夜沒有睡著覺,身體不適,心情沉痛。但不管怎樣,他必須辦這件事,而且一定要辦成。電話里不斷傳來的忙音似乎意味著命運頑固地要阻撓他實現自己的意圖。可保羅不肯罷休,這個辦法不行,他就另想辦法。

他踮起腳尖走進育兒室。裡面很暗。儘管屋裡有好幾個人,卻悄然無聲。他看到姐姐腦後插的梳子和肩上披的羊毛圍巾。他下定決心,猛一轉身走進門廳,費力地穿上大衣(抽搐著忍住哭泣),出發去找歐比納斯。

「等在這兒,」他踏上那幢熟悉的房屋前的人行道時對汽車司機說。

他正在推樓房的大門,雷克斯忽然從後面趕了上來,兩人同時進了大門。他們互相盯視著——周圍又響起冰球隊攻進瑞典隊球門時觀眾的一片喝彩聲。

「您是去找歐比納斯先生嗎?」保羅陰沉著臉問。

雷克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那麼我告訴您,他這會兒不接待客人。我是他妻子的弟弟,要來告訴他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

「是否能讓我轉達?」雷克斯和顏悅色地問。

保羅喘不過氣來,停在第一段樓梯平台上。他低著頭,像一頭公牛似的盯著雷克斯。雷克斯則以驚訝的目光,探詢地打量著他那張傲慢的,布滿淚痕的臉。

「我勸你下次再來。」保羅喘著說。「我姐夫的小女兒快死了。」

他繼續爬樓梯,雷克斯默默地跟在後邊。

聽到雷克斯厚著臉皮跟上來的腳步聲,保羅氣得熱血上涌。可他又怕氣喘症耽擱了正事,於是儘力克制自己。他們走到那套公寓的門前,保羅又回過頭來對雷克斯說: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不過我實在弄不懂你為什麼非得上這兒來。」

「噢,我叫阿克謝·雷克斯,跟這家人很熟。」雷克斯笑嘻嘻地說,一邊伸出又長又白的手指按電鈴。

「要不要揍他?」保羅起了這麼一個念頭,可轉念一想:「揍他又管什麼用?……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辦成。」

一個頭髮灰白的矮個男僕開門迎接他們進去。(那個英國爵爺被辭退了。)

「告訴你家主人,」雷克斯嘆了一口氣說,「這位先生打算……」

「你給我住嘴!」保羅說。他站在門廳正中,扯起嗓子連聲喊道:「歐比!歐比!」

歐比納斯看到內弟那張變形的臉時,笨拙地朝前跑了兩步,腳下一滑,又趕緊站了下來。

「伊爾瑪病得很重,」保羅邊說邊用手杖敲著地板。「你最好馬上來一趟。」

沉默了一陣。雷克斯蠻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倆。客廳里忽然傳來瑪戈的尖嗓門:

「歐比,我有話跟你說。」

「我就來,」歐比納斯結結巴巴地說。他趕忙回到客廳。瑪戈站在那裡,兩臂交叉抱在胸前。

「我的小女兒病重,」歐比納斯說。「我得趕緊去看她。」

「他們在騙你呢,」瑪戈氣沖沖地嚷道。「這是個圈套,想把你騙回去。」

「瑪戈……看在上帝份上!」

她抓住他的手說:

「我跟你一道去好嗎?」

「瑪戈,別說了!你應該懂得……我的打火機呢?咦,打火機在哪兒?他等著我呢。」

「他們在哄你,我不讓你走。」

「他們等著我呢。」歐比納斯瞪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你要是敢走的話……」

保羅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門廳,用手杖戳著地板。雷克斯掏出一個小巧的琺琅盒。客廳里傳來爭吵聲。雷克斯遞給保羅幾粒咳嗽糖,保羅頭也不回用臂肘一推,把糖粒推撒在地上。雷克斯笑了——他似乎又聽到冰球觀眾的喧鬧聲。

「真見鬼,」保羅嘟噥著走了出去。他匆匆跑下樓,雙頰不住地顫抖著。

「怎麼樣?」他回家後,保姆悄聲問。

「他沒來,」保羅回答。他用手捂住眼睛。過了一會,他清清嗓子,像往常那樣踮腳走近育兒室。

這裡一切如舊。伊爾瑪的頭仍在枕上有節奏地來回輕輕擺動,半睜著暗淡無光的眼睛。每過一陣她就打一次嗝,身子跟著顫一下。伊麗莎白用手把床單弄平整,她機械地重複這個動作,自己也不覺得。一隻匙子從桌上掉下來,那輕輕的丁當一聲在房中人們的耳里迴響了許久。醫院來的護士在診脈。她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把伊爾瑪的小手放回被單下面,像是怕把她弄疼似的。

「她渴了吧?」伊麗莎白輕聲問。

護士搖搖頭。有人在屋裡輕咳了一聲。伊爾瑪動了一陣。她瘦小的膝蓋在被單下抬起來,又慢慢伸直了。

房門吱地響了一聲。保姆走進來,對保羅耳語了一句什麼。保羅點點頭,她又走出門去。隨後門又吱吱響了。伊麗莎白沒有回頭……

走進來的人在離床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他只能隱約辨認出妻子的淺發和圍巾,卻清清楚楚看見伊爾瑪的臉——小小的黑鼻孔,圓圓的額頭上泛著黃色光澤。這景象使他痛苦萬分。他就這樣站了許久,忽然把嘴張得大大的。這時有人(他的一個遠房表兄)從身後架住了他的腋下。

他發現自己坐在了保羅的書房裡。靠角落的長沙發上坐著兩位女士,正在輕聲談話。他想不起她們的名字了。他有個古怪念頭——如果能記起那兩位女士的名字,一切就會恢複正常。伊爾瑪的保姆蜷縮在一張扶手椅上抽泣。一位氣度不凡,天庭飽滿的禿頂老先生站在窗前抽煙,每過一陣就要微微前傾,將身體的重心緩緩從腳後跟移向腳尖。桌上一隻玻璃碟里盛著柑橘,顯得鮮艷耀眼。

「他們怎麼不早點叫我來呢?」歐比納斯揚起眉毛喃喃說。他並沒有向誰發問,只是在自言自語地嘀咕。他皺起眉頭,搖搖腦袋,把手指的關節掰得發響。屋裡沉默了一陣。壁爐台上的鐘滴滴答答走著,蘭帕特從育兒室走來了。

「怎麼樣?」歐比納斯啞著嗓子問。

蘭帕特轉向那位威嚴的老先生。那人輕輕聳了聳肩,跟著醫生走進病人的房間。

過了許久,窗外已經暗了下來。誰也想不起去拉窗帘。歐比納斯取過一個橘子,慢慢地剝皮。外面正在下雪,街上傳來隱隱約約的嘈雜聲。中心供暖設備不時鈴鈴地響一陣。街上有人用口哨吹出四個音符的調子。(是《西格弗里德》中的曲子。)隨後周圍又靜下來。歐比納斯慢慢吃橘子,酸極了。保羅忽然走進屋來,沒有看任何人,只是說了一句極簡短的話。

在育兒室里,歐比納斯看見妻子的背影。她一動不動,專註地俯身向著病床,手裡像是捧著一個無形的玻璃杯。護士摟住她的肩膀,把她扶到一個光線暗淡的角落。歐比納斯走到床前,他恍惚看見一張失去生氣的小臉,短短的蒼白的嘴唇下露出門牙——她落了一顆乳齒。隨後,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轉過身來,向門外走去,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撞到別人身上,不要碰倒屋裡的東西。樓下的大門已經上鎖。當他站在門廳時,一位圍著西班牙披肩的艷妝婦人走下樓來開門,放進來一個渾身落滿雪的男人。歐比納斯看了看錶,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他真在這裡待了五個鐘頭嗎?

他走在雪白、柔軟的人行道上,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他仍然不能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他眼前又浮現出伊爾瑪的模樣,清楚得令人吃驚:她正爬上保羅的膝頭,或是用手朝牆上拍著一隻皮球。然而出租汽車仍像先前一樣嘟嘟響著喇叭,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白雪在路燈下閃爍,像是在聖誕節之夜。天空黑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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