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一切都按計畫作好了安排。客廳的漆盤上放著名片,每張名片上都巧妙地標著一對客人的名字,這樣每個人一看名片就知道該和誰一道進去就餐——蘭帕特大夫和索尼婭·赫希;阿克謝·雷克斯和瑪戈·彼德斯;波里斯·馮·伊萬諾夫和奧莉加·瓦德海姆等等。一位標緻的男僕(新近僱用的),生著一張英國爵爺般的臉孔(或者至少瑪戈是這樣認為的,她時常不無情意地拿眼睛瞟他),似乎頗有尊嚴地將來賓迎進公寓。每隔幾分鐘門鈴就響一次。

客廳里除了瑪戈已經到了五位客人。伊萬諾夫來了——馮·伊萬諾夫,他認為人們應當這樣稱呼他——很瘦,喜歡探頭探腦,牙齒很糟,戴單片眼鏡。然後作家鮑姆進來了,是個紅臉膛、粗壯身材、愛大驚小怪的人,有著強烈的共產主義傾向和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鮑姆由他妻子陪伴著——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身材依然窈窕。在她不安分的青年時代,曾伴隨作技巧表演的海豹在玻璃儲水池中游過泳。

客人們已經談得很融洽。奧莉加·瓦德海姆,一位臂膀雪白、胸脯飽滿的歌唱家,橘醬色的頭髮燙成了髮捲,說話的聲音每一抑揚都顯露出她悅耳的歌喉。她像往常一樣,向人們講述了她那六隻波斯貓的有趣故事。

歐比納斯站在那裡笑著,一邊越過老蘭帕特(一位優秀的喉科專家、平庸的小提琴手)的一頭白髮望著瑪戈,心想她穿的那件綉著天鵝絨大麗花胸飾的黑色薄紗衫真合身,真美。瑪戈那艷紅的唇邊帶著警覺的微笑,好像有些懷疑人家是否在哄騙她。她的眼睛露出小鹿般的神情。歐比納斯知道,這表明她正傾聽著她所理解不了的談話——這回是蘭帕特在評論辛德米斯的音樂。

他忽然看見瑪戈漲紅著臉站了起來。「真蠢,站起來幹什麼?」他想。

這時又來了幾位客人——多麗安娜·卡列尼娜、阿克謝·雷克斯和兩位不大出名的詩人。

多麗安娜擁抱並親吻了瑪戈。瑪戈興奮得兩眼閃光,像是剛剛哭過一樣。

「真傻,」歐比納斯想,「一個二流演員,不值得這樣崇拜。」

多麗安娜最出名的是她秀美的肩膀、蒙娜麗莎式的笑容和織布鳥般的沙啞嗓音。

歐比納斯朝雷克斯走去。雷克斯不知道主人是誰,站在那裡直搓手,像是抹了肥皂正在洗手。

「總算見到你了,」歐比納斯說。「知道嗎,我把你想像成了另一副樣子——又矮又胖,戴一副角質眼鏡。你的名字還總讓我想起一把斧子 。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那位給兩大洲帶來歡笑的人物。希望他這次回來之後永遠定居德國。」

雷克斯眨著眼睛,微微鞠躬致意,一直搓著雙手。他那身令人矚目的便裝使周圍賓客們縫工粗劣的德國晚禮服相形見絀。

「請就坐,」歐比納斯說。

「我好像見到過您姐姐,」多麗安娜用悅耳的女低音說。

「我姐姐在天國呢,」雷克斯板著臉說。

「噢,真對不起,」多麗安娜說。

「她從沒有來到過人世,」他補充了一句,然後坐到瑪戈身旁的椅子上。

歐比納斯開心地笑著,眼睛又溜到瑪戈身上。她正低頭跟鄰座的索尼婭·赫希講話。這是個相貌普通,舉止像慈母一般的立體派藝術家。瑪戈的姿態古怪地帶著幾分孩子氣,她聳著肩,說話很快,眼睛水汪汪的,還不停地眨巴眼睛。歐比納斯俯視著瑪戈發紅的小耳朵、脖子上的青筋及雙乳間隱約的陰影。她用手托著發燒的臉頰,正急急忙忙口若懸河地說傻話。

「男佣人手腳不幹凈的少得多,」她絮絮叨叨地說,「當然,畫太大了誰也不會去偷。有一陣我挺喜歡畫著男騎手的大幅畫,可等你見識多了……」

「彼德斯小姐,」歐比納斯解圍地說,「這位就是給兩大洲帶來……」

瑪戈一怔,猛地轉過身來。

「噢,是嗎?您好!」

雷克斯鞠了一躬,轉向歐比納斯,慢悠悠地說:

「我在船上讀到了您的大作《塞巴斯蒂亞諾·德爾比翁博 傳》,可惜您沒有引用他的十四行詩。」

「呃,不過他的詩寫得很糟,」歐比納斯說。

「說得對,」雷克斯說。「妙就妙在寫得糟。」

瑪戈跳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最後進來的客人跑去。那是個長手長腳,年老色衰的婦人,像一隻拔了毛的禿鷹。她是教瑪戈朗誦的教師。

索尼婭·赫希換到瑪戈的座位上對雷克斯說:

「您對卡明的作品有什麼高見?我說的是他最近發表的那一組——《絞架與工廠》,您覺得怎麼樣?」

「糟透了,」雷克斯說。

餐廳的門開了,男賓們用眼睛尋找自己的女伴,雷克斯孤零零地站著。主人已經挽住多麗安娜,正東張西望地尋找瑪戈,看見她就在前邊,正擠在緩步走向餐廳的一對對客人中間,使勁朝前鑽。

「她今晚有點失常,」他焦慮地想。他把自己的女伴交給了雷克斯。

等大家動手吃龍蝦的時候,餐桌上的談話已經進行得很熱烈,儘管話題有些東拉西扯。圍桌而坐的是多麗安娜、雷克斯、瑪戈、歐比納斯、索尼婭·赫希和鮑姆(最好把這些名字串成一個圓圈)。瑪戈一口乾下了第三杯酒,然後瞪眼直愣愣地坐著。雷克斯既沒注意瑪戈,也沒搭理多麗安娜——這名字使他氣惱。他正隔著桌子跟作家鮑姆爭論藝術表現手法的問題。

「比如一個作家描寫印度,」他說。「——那地方我沒去過。作家不厭其煩地描述善舞的女郎、獵虎、托缽僧、檳榔果、蟒蛇,這都是神秘東方的奇觀。可這種描寫有什麼意義呢?等於什麼也沒說。這一大堆東方奇觀只能把我攪得頭昏腦漲。印度到底是什麼模樣,我仍然一無所知。還有另一種表現方法。比如說,作家可以這樣寫:『臨睡前,我把濕靴子拿到門外晾乾,第二天早晨發現靴子上覆蓋著一層蒼翠的森林。』(『生了一層綠霉,太太,』他向揚起一道眉毛的多麗安娜解釋道。)這樣我馬上對印度有了一個活生生的印象,別的話就不用多說了。」

「瑜伽教徒挺有本事,」多麗安娜說。「他們要是運起氣來……」

「不過,親愛的先生,」鮑姆激動地說——他剛寫完一本五百頁的小說,背景是錫蘭。他戴著硬殼遮陽帽在那兒度過了兩周。「描寫一定要詳盡,這樣每個讀者都能看懂。關鍵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提出——並解決什麼問題。如果寫熱帶,我肯定會從最重要的方面來揭示主題,那就是白人殖民主義的剝削和殘暴統治。當你想起成千上萬的……」

「我從來想不起這些,」雷克斯說。

瑪戈正瞪著眼發愣,忽然格格地笑了——她發笑似乎和眼前這場談話無關。歐比納斯正和那位慈母模樣的立體派藝術家談論最近的一次畫展。談話中間他斜瞟著年輕的情婦。哦,她喝多了,就在他用眼睛瞟她的時候,她正從他的杯子里呷酒。「這姑娘!」他在桌下觸摸她的膝頭。瑪戈又格格笑著,把一朵石竹花隔桌扔給了對面的老蘭帕特。

「先生們,不知道各位怎樣評價烏多·康拉德,」歐比納斯也加入了這場辯論。「據我看,雷克斯先生,他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和絕妙的文體也很合你的口味。如果他算不上一個偉大的作家,那是因為——這一點我贊成您的意見,鮑姆先生——他對社會問題不屑一顧,而在社會充滿動亂的今天,藐視社會問題是一種不光彩,甚至不道德的態度。我在學生時代和康拉德很熟,因為我們一道在海德堡上學,後來還時常見面。我認為他寫得最好的一本書是《消失的魔術》,就在我這兒他朗讀了小說的第一章,就在這張桌子旁邊——我說的是一張類似的桌子……」

飯後他們或躺或坐,有的吸煙,有的喝烈性酒。瑪戈到處跑來跑去,那位不出名的詩人像一頭蓬毛狗似的跟隨著瑪戈。她說要用香煙燒穿他的手掌,並且果真把煙頭按在了他的手掌上。他卻一邊冒汗,一邊保持笑容硬充好漢。雷克斯剛才一直在書房的角落裡纏著鮑姆無休止地爭辯,這會兒走到歐比納斯跟前,開始向他描述柏林的某些景色,好像柏林是一個遙遠而美麗的城市。他講得如此繪聲繪色,歐比納斯竟答應陪他一道去觀賞那條小巷、那座橋和那道顏色古怪的牆壁……

「真遺憾,」他說,「咱們不能一道搞我設想的那部電影。我敢說,如果我們合作,你一定能大顯神通。可說實話,我無法實現自己的設想——不管怎麼說,目前不行。」

終於,起初只是低聲絮叨的浪潮逐漸高漲起來,席捲著賓客們——一股泛著「晚安」泡沫的漩渦最後將所有的客人都卷出了門。

歐比納斯一人孤單單地留了下來。屋裡空氣發藍,瀰漫著煙氣。有人把菜弄灑在土耳其餐桌上,弄得桌子粘糊糊的。神色莊重,卻有點步履蹣跚的男僕(「他要是又喝醉了,我一定解僱他」)打開窗戶,漆黑、清新、多霧的夜涌流進來。

「看來,這次晚宴不大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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