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游完泳,他們穿著色彩鮮艷的浴衣順著一條燧石山路往上走,金雀花和艾菊的氣息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遠處,黑森森的柏樹林里有一棟像白糖般白得耀眼的小屋。那是一幢租金昂貴的別墅。一些漂亮的大蟋蟀蹦過礫石路面,瑪戈想逮住它。她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可蟋蟀那肘部尖尖的肢腿猛地一彈,鼓動著扇形藍翅飛到三碼之外,落地後就不見了。

鋪著紅瓷磚的涼爽的房間里,光線從百葉窗狹長的縫隙射進來,在眼前飛舞,又落到腳下,成為一道道白亮的光柵。瑪戈像蛇一樣扭動著蛻去黑色游泳衣,裸著身子,腳下踏一雙高跟拖鞋,「嗒拉嗒拉」地踱來踱去,嘴裡唏噓啃著一個桃。射進屋來的光柵忽兒落在她身上,忽兒又從她身上消失。

到了晚上,娛樂場里舉辦舞會。天空被夕陽映紅,海水的顏色顯得淺淡了。一艘輪船從河裡開過,船上的電燈發出喜氣洋洋的光芒。一隻笨拙的飛蛾繞著玫瑰形燈罩下的電燈飛舞。歐比納斯和瑪戈跳舞。她的頭髮梳理得十分平滑,腦袋剛剛夠著他的肩膀。

他們來後不久就結識了幾個朋友。當歐比納斯看見她和一個舞伴貼得那樣近,尤其當他想起她在輕薄的緊身衫里什麼也沒穿時,一股卑劣的妒火在他胸中燃燒起來。她有意不穿襪子,以顯露晒成好看的棕紅色的雙腿。歐比納斯有時看不見她,就會站起身來,焦急地走來走去,一邊用煙捲敲擊煙盒。他會信步走進人們玩牌的房間,走上露台,再返回來,痛苦不堪地斷定她在和別人調情。瑪戈忽然會像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眼前,坐到他身邊,穿著亮閃閃的華美服裝,嘬下一大口酒。他沒有顯出憂慮的神色,只是伸手到桌下撫摩她裸露的膝頭。聽到她那位舞伴說了句什麼,她仰靠在椅子上大笑起來,兩個膝蓋碰到了一塊兒。真是神經病,他想,那人說的話實在沒什麼可笑的。

說句公平話,瑪戈的確盡了極大努力,一直沒有背棄歐比納斯。但不管他多麼溫柔體貼,她感到他們之間的愛情總是缺點什麼,而第一個情人哪怕是極輕的愛撫都能讓她得到愉快的享受。索菲療養地跳舞跳得最好的一位奧地利青年,乒乓球也打得最好,不幸的是,這人長得有點像那位米勒。他那粗大的指關節,帶譏諷神情的敏銳的眼睛,都使她想起她寧願忘掉的一些往事。

一個炎熱的夜晚,在跳舞間歇的時候,她和他信步走到娛樂場花園裡一個黑暗的角落。到處瀰漫著無花果樹的陣陣幽香,月光和幽遠的樂聲千篇一律地融會在一道,很容易感動那些單純的人們。

「別,別這樣,」瑪戈低聲抗拒著。她感到他的嘴唇觸到她的脖頸和臉龐,他那雙靈巧的手正順著她的腿摸索上來。

「不行,」她一邊輕聲說,一邊仰頭貪婪地回吻他。他的愛撫使她感到快要喪失最後一點抗拒的力量了,然而她還是及時溜脫了他的懷抱,跑到燈光明亮的露台上。

這樣的事情以後再也沒有發生。她完全迷上了歐比納斯向她提供的這種生活——就像第一流影片里描繪的那種優雅的情調:隨風搖曳的棕櫚樹,微微抖動的玫瑰花(因為攝影棚里總愛颳風)。她提心弔膽,生怕這一切會突然消失,所以她絕不敢輕易冒險;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喪失了自己的本性——自信。可到了秋天,回到柏林之後,她又故態復萌了。

瑪戈一邊打量著他們住過的那套舒適的公寓房間,一邊冷冷地說:「這地方挺不錯,不過歐比,咱們總不能在這兒住一輩子吧。」

歐比納斯正在穿戴,打算帶她出去吃晚飯。他趕緊告訴她,他已經著手重新物色一套公寓。

「他真把我當成傻子了嗎?」她惱恨地想。

「歐比,」她大聲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捂住臉。「你嫌我給你丟臉。」她邊說邊從指縫裡打量他。

他笑著過來擁抱她。

「別碰我,」她尖叫著,用肘彎狠狠拐了他一下。「我知道,你不願意讓人看見我和你一道上街。嫌我不好你可以走,回去找你的麗翠 吧,誰也沒攔著你。」

「別這麼說,親愛的,」他不知所措地懇求道。

她倒在沙發上,居然啜泣起來。

歐比納斯從膝蓋那裡往上提了提褲腳,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撫摩她的肩膀,可每回他剛把手伸過去,她就往旁邊一躲。

「你想要什麼?」他溫柔地問:「想要什麼,瑪戈?」

「我想公開地和你一道生活,」她抽泣著。「想住到你家裡,想出去見人……」

「可以,可以,」他說著站起來撣了撣膝蓋。

(「不出一年你就會和我結婚,」瑪戈一邊想,一邊繼續裝哭。「你得跟我結婚,除非到那時我已經進了好萊塢——真當了明星,你就可以滾蛋了。」)

「再哭的話,」歐比納斯說,「我也要哭了。」

瑪戈坐起來哀婉地一笑。臉上的淚痕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她的臉龐泛著紅潮,眼睛水靈靈的,鼻樑邊顫著一大滴眼淚。他從沒見過這麼大、這麼亮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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