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歐比納斯第一次陪她出門。她要買許多件淺色上衣,要買洗海水澡的用品以及可以幫她把皮膚晒成棕色的大量潤膚膏。歐比納斯計畫頭一次旅行先帶她去亞德里亞海濱的索菲療養地,那是個炎熱的花花世界。他們上汽車的時候,瑪戈看到她哥哥站在街對面。可她沒有指給歐比納斯看。

和瑪戈一道拋頭露面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不習慣這新的身份。回公寓的時候奧托已經不見了。瑪戈知道,他一定惱火透了,一定會魯莽地報復。

離開柏林前兩天,歐比納斯坐在一張極不舒適的書桌前寫一封事務函件。瑪戈在隔壁房間往亮閃閃的黑色新提箱里裝東西。他聽見薄砂紙的沙沙聲,聽見她抿著嘴在輕聲哼一首小曲。

「多麼不可思議,」他想。「如果在除夕夜晚有人對我說,幾個月之後我的生活會發生根本的變化……」

隔壁房間里瑪戈把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下。小曲在她嘴裡停止了一會,接著又哼響了。

「六個月前我還是個模範丈夫,根本不認識什麼瑪戈。轉眼之間,命運之神改變了一切!別人都能一邊偷香竊玉,一邊維持和睦的家庭,可事情一到我手裡就一團糟。這是為什麼?現在我坐在這兒,頭腦清醒,思維很有條理。可實際上亂子正在越鬧越大,天知道該怎麼收場……」

門鈴忽然響了。歐比納斯、瑪戈和廚娘從三扇不同的門裡同時跑進門廳。

「歐比,」瑪戈耳語說,「小心點,一定是他來了。」

「回你的房間去,」他也耳語道。「我來對付他。」

他打開門。來的是帽店女工。她剛走,門鈴又響了。他再去開門,面前站著一個滿臉蠢相的莽漢,卻又酷似瑪戈——黑眼睛,柔軟光滑的頭髮,挺直的鼻樑,鼻尖中央微陷。他穿著出門的禮服,領帶的末端塞在襯衫的兩枚紐扣之間。

「你找誰?」歐比納斯問。

奧托咳嗽了一聲,沙啞著嗓子,以誠懇的語氣說:

「我得跟您談談我妹妹的事。我是瑪戈的哥哥。」

「請問,幹嗎非得找我談呢?」

「您是……?」奧托探問道。

「希弗米勒,」歐比納斯說。他放心了,這青年並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呃,希弗米勒先生,我看見您和我妹妹在一道,所以我想,也許您願意和我……我們是不是……」

「當然可以——你幹嗎站在門口?請進。」

他走進來,清了清嗓子。

「希弗米勒先生,我想說的是,我妹妹年幼無知,小瑪戈離家之後媽媽每天睡不著覺。要知道,瑪戈才十六歲。她要是冒充大人,您可不要相信。我得告訴您,我們可是規矩人家。我爸爸是個老兵。您這件事辦得相當糟糕。這種損失簡直是難以彌補的……」

奧托越說越覺得有理,幾乎快要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話了。

「真的,損失太大了,」他越來越激動。「想想看,希弗米勒先生,要是您自己有一個可愛又無知的小妹妹,有人忽然把她……」

「聽著,老弟,」歐比納斯打斷他說,「您是不是搞錯了?我的未婚妻說,她家裡巴不得扔掉她這個包袱呢。」

「啊,哪裡話,」奧托眨巴著眼睛。「您並沒告訴我您打算娶她。要想娶一個良家閨女,就應該到她家裡去求親。最好還是多講點規矩,少擺點架子,希弗米勒先生!」

歐比納斯驚異地盯著奧托,心想這小夥子人雖粗魯話卻講得有幾分道理,因為他畢竟有權維護瑪戈的利益,就像保羅有權關心他姐姐一樣。這次談話真有點像是在滑稽地模仿兩個月前與保羅的那場難堪的爭吵。不過他感到寬慰的是,他現在至少可以為自己辯護,不管對方是不是瑪戈的兄弟——他可以只把奧托當作一個上門敲詐的人來對付。

「收起你這一套吧,」他堅定而又鎮靜地說——很有點紳士派頭。「我知道該怎麼辦,用不著你多管閑事。請你走吧。」

「噢,真的嗎?」奧托皺起眉頭。「那好極了。」

他沉默下來,玩弄著手裡的帽子。隨後他改換了戰術。

「在達到目的之前,你可能要付出很大代價,希弗米勒先生。你並不真正了解我的妹妹。我說她天真無邪,這是出於手足之情。你太容易上當了,希弗米勒先生。聽你管她叫未婚妻,真讓我笑掉大牙。我可以向您透露一點情況……」

「沒有必要,」歐比納斯慍怒地回答。「她自己都對我講過了。她是個失去家庭溫暖的可憐的孩子。請你馬上離開這……」歐比納斯打開了門。

「你會後悔的,」奧托尷尬地說。

「走吧,不然我要把你踢出去啦。」歐比納斯說(這一下他算是完全勝利了)。

奧托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

歐比納斯有一種他出身的資產階級所特有的淺薄的感傷氣質。他忽然想(嘴裡嚼著葡萄乾),那小夥子一定過著十分窮困潦倒的生活。再說,他的確長得像瑪戈,像瑪戈生氣時的模樣。關門之前,歐比納斯迅速地掏出一張十馬克鈔票,塞到奧托手裡。

門關上了。奧托獨自站在樓梯口,盯著那張鈔票出神。他又按響了門鈴。

「怎麼又回來了?」歐比納斯問。

奧托遞過那張鈔票。

「我不要你的小費,」他氣惱地說。「還是施捨給失業的人們吧——到處都有失業的人。」

「呃,請你收下吧,」歐比納斯很難堪。

奧托聳了聳肩。

「我不稀罕闊佬的殘羹剩飯。窮人也有自尊心。我……」

「唉,我不是那個意思……」歐比納斯解釋說。

奧托陰沉著臉把鈔票塞進衣兜里,一邊罵罵咧咧拖著腳步走下樓去。他的社會榮譽感已經得到滿足,現在可以去滿足生理需要了。

「錢不多,」他想,「可總比沒有強。不管怎麼說,他怕我。這個鼓眼睛,說話結結巴巴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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