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西柏林,五月的一個早晨。戴白帽的人在清掃街道。誰把舊漆皮靴扔在溝里啦?麻雀在常春藤上喧鬧。一輛輪胎飽滿的電動牛奶車順暢地運行著。一幢樓房的綠瓦屋頂上的閣樓窗反射著耀眼的陽光。清晨的新鮮空氣還沒有適應遠處車輛的喧囂,它只是輕輕收集了各種響聲,小心翼翼地攜帶著,好像這些聲音是貴重而易碎的物品。門前花園裡盛開著波斯丁香。儘管早晨寒氣襲人,白色的蝴蝶卻仍像在鄉間花園裡那樣翩翩飛舞。歐比納斯從他過夜的公寓走出來時看見了上述情景。

他隱隱感到不適。他飢餓,沒刮臉也沒洗澡。隔夜的襯衣貼在身上使人煩躁難耐。他覺得已經筋疲力盡——這並不奇怪。這一夜他實現了多年的夢想。初次親吻她生著汗毛的脊背時,她把兩個肩胛縮攏來,同時發出愉快的低吟。這真是他一心想望的風韻,他喜歡的可不是那種天真而冷漠的小雛。先前最放肆的想像現在都能實現。在這自由自在的天地里,什麼清教徒式的愛情,什麼古板的規矩,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的裸體姿態自然,好像她一直就是在他夢中的海灘上漫步的那個姑娘。她在床上的體態靈活而優美,親熱一番之後,她會跳下床來,在房裡踱來踱去,扭著她少女的腰肢,一邊啃著晚餐剩下的乾麵包卷。

當電燈變成死囚牢房的黃色,窗戶泛出神靈的藍光時,她突然睡著了,好像話說到一半忽地閉嘴不語一樣。他摸進浴室,可水管里只流出鐵鏽色的幾滴水。他嘆了口氣,用兩個指尖從澡盆里捏起一個軟搭搭的絲瓜瓤,又撒手讓它落了下去。他審視著那塊滑溜溜的粉紅色香皂,心想他一定要教會瑪戈講究衛生。他的牙齒直打顫。他穿上衣服,把鴨絨被蓋在睡得正甜的瑪戈身上,吻吻她溫暖、蓬亂的黑髮,在桌上留了個字條,就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當他步行在和煦的陽光下時,他意識到,清算自己行為罪過的時候就要到了。他又來到他和伊麗莎白一道居住了那麼久的公寓;他上了電梯——八年前他和保姆、妻子就是乘著這部電梯上樓的,當時保姆抱著嬰孩,妻子臉色蒼白卻又喜氣洋洋。他回到自家門前,又看到他的學者風度的姓名牌閃著嚴肅的光。這時只要有一樁奇蹟發生,他就會和頭天夜晚的行為一刀兩斷,只要伊麗莎白沒有看到那封信,他總能設法解釋昨晚為什麼沒有回家——他可以半開玩笑地說,他到一個日本畫家那裡抽鴉片去了。那日本人到他家來吃過飯——這條理由還算說得過去。

現在不得不打開這扇門,走進去,看一看……會看見什麼……還是不進去為好——一切聽其自然。是否應當一溜了之?

他忽然想起,在戰場上他曾強迫自己在沒有掩護的情況下不要把腰弓得太低。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廳里,聽著。沒有一點響動。每天早晨在這個時候,公寓里通常是嘈雜的:什麼地方響著嘩嘩流水聲;保姆大聲跟伊爾瑪說話;女僕在餐廳里把盆盆罐罐弄得丁當作響……現在屋子裡竟鴉雀無聲!伊麗莎白的雨傘立在屋角。他對著雨傘出起神來。他這麼呆站著的時候,弗麗達出現在過道里。她沒有系圍裙,直愣愣盯了他一會,哭喪著臉說:

「啊,先生,昨晚上他們全都走了。」

「哪兒去了?」歐比納斯沒有看著她。

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講得很快,嗓音也異乎尋常地高。她拿過他的帽子和手杖時忽然痛哭起來。

「您喝咖啡嗎?」她抽泣著問。

卧室里亂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妻子的夜禮服攤在床上,衣櫃的一個抽屜拉了出來。他已故的岳父的那幀照片也從桌上消失了。地毯的一角翻卷了起來。

歐比納斯把地毯掀起的一角放了回去,隨後輕輕地走進書房。書桌上擺著幾封拆開的信。噢,就是那一封——多麼孩子氣的筆跡!儘是錯字。德雷亞寄來的午餐請柬,真不錯。雷克斯寫來一封簡訊。牙醫的賬單。很好。

兩小時之後,保羅來了。看得出來,他刮臉的時候一定挺粗心,豐滿的面頰上交叉貼著黑膠布。

「我回來取東西,」他邊走邊說。

歐比納斯跟在後邊,褲兜里的錢幣丁當作響。他默默地看著保羅和弗麗達整理提箱,好像他們正急著去趕火車。

「別忘了那把傘,」歐比納斯獃獃地說。

他又跟在後邊看他們收拾育兒室里的東西。保姆房裡放著一隻裝好的旅行皮箱,他們拿走了那隻箱子。

「保羅,聽我說一句話,」歐比納斯輕聲說。他清咳一聲,走進書房。保羅跟進去,站在窗子旁邊。

「事情弄得很糟,」歐比納斯說。

「我只想告訴你,」保羅凝望著窗外說。「伊麗莎白能挺過這場災難就算是萬幸。她……」

他泣不成聲了。臉上貼的黑膠布一上一下地顫動。

「她跟丟了魂一樣。你把她……你……你真是一個惡棍,十足的惡棍!」

「話說得太重了吧?」歐比納斯竭力想笑一笑。

「真可恨!」保羅大聲說,第一次轉過身來看著姐夫。「你在哪兒認識她的?那個騷貨怎麼敢往你家裡寫信?」

「別發火,慢慢說,」歐比納斯舔舔嘴唇。

「我真想揍你一頓,真想殺了你!」保羅更加提高了嗓門。

「弗麗達在外邊呢,」歐比納斯小聲說。「留神她聽見了。」

「你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保羅想揪住他的衣領,他苦笑著打了一下保羅的手。

「我不願意受人盤問,」他輕聲說。「這件事很不幸。你不認為這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嗎?你瞧……」

「你撒謊!」保羅用椅子頓著地板吼道。「你這個無賴!我剛去找過她。那個小騷貨,應該關進教養院。我知道你會撒謊的,你這個無賴。虧你幹得出這種事!這不僅僅是過錯,這簡直是……」

「夠了,」歐比納斯打斷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一輛卡車開了過去。窗框微微發顫。

「歐比,唉,」保羅忽然平靜,憂傷地說,「誰又想得到……」

他走了出去。弗麗達在側廳里啜泣。有人把行李提出了門。屋裡又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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