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我想算個命,」瑪戈對房東太太說。房東太太從一堆空啤酒瓶後邊取出一副紙牌。這些紙牌大都磨損了稜角,幾乎成了圓形。碰到一個黑頭髮的闊人,有麻煩,赴宴會,出遠門……

「我得調查一下他家裡的情況,」瑪戈把胳膊撐在桌上想。「也許他根本沒什麼錢,那我就用不著跟他白耗時間。是不是值得冒一次險呢?」

第二天早晨在同一時間她又給他掛了電話。伊麗莎白在洗澡。歐比納斯幾乎耳語著跟她說話,眼睛一直盯著房門。儘管他提心弔膽,卻又欣喜若狂,因為她原諒了他。

「親愛的,」他細聲細語地說,「我的寶貝。」

「告訴我,你老婆什麼時候出門?」她笑著問。

「恐怕說不準,」他說著渾身一顫。「幹什麼?」

「我想到你家裡看看。」

他沒說話。有扇門打開了。

「我得掛電話了。」歐比納斯低聲說。

「要是我去你家,也許我會吻你。」

「今天說不準。不行,」他結結巴巴地說。「今天恐怕不行。我要是突然掛斷電話你別感到奇怪。我今晚上去看你,然後咱們再……」他掛斷電話,一動不動地坐著,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我真是一個懦夫,」他想。「她一定還會在浴室里磨蹭半個鐘頭。」

「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他們見面時,他對瑪戈說。「咱們坐出租汽車吧。」

「坐公共汽車,」瑪戈說。

「那太危險了。我保證守規矩。」他深情地望著她仰起的稚氣的臉,在明晃晃的街燈照耀下,她的臉色顯得蒼白。

「聽我說,」在車裡就坐之後他說。「首先,我當然不會因為你打電話給我而生你的氣。可我求你,我懇求你,我的寶貝,再別打電話了。」

(「這次好多了,」瑪戈想。)

「第二,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她很不必要地撒了個謊,說是有一個與她相識的女人在街上看見了他倆,那女人認識他。

「那女人是誰?」他驚恐地問。

「呃,只不過是個女工。她的一個姐妹不知在你家當過廚子還是做過雜工。」

歐比納斯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來。

「我對她說她看錯了。我可機靈了。」

大小不等的一塊塊灰色亮光從一扇車窗滑向另一扇車窗,使車廂里黑暗的空間也移動、搖蕩起來。瑪戈坐得那樣近,他能感覺到從她那迷人的野性肉體散發出的溫熱。「要是得不到她,我不死也會發瘋,」歐比納斯想。

「第三,」他提高了嗓音,「你去找一個住處,比如說,兩三間房加一個廚房——條件是,你得讓我偶爾去看望你一下。」

「歐比,你忘記了今天早晨我提的建議嗎?」

「那太冒險了,」歐比納斯為難地說。「你瞧……就說明天吧,四點到六點就我一個人在家,可誰也沒法保證不發生意外……」他想像著萬一妻子忽然轉回來取一樣忘帶的東西。

「可我說過,我也許會吻你,」瑪戈柔聲說。「再說,不管出什麼事,總能想得出話來解釋的。」

於是第二天,伊麗莎白和伊爾瑪出門赴茶會之後,他打發女僕弗麗達出一趟遠差,到若干英里之外去送幾本書(幸好今天廚子休息。)

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幾分鐘前他的錶停了,可餐廳里的鐘挺准,而且把頭伸到窗外還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鐘。四點一刻。這是四月中旬一個颳風的大晴天。陽光照在對面房屋的牆上,煤煙的影子從煙囪的影子里冒出來,迅速地朝旁邊飄移。剛下過一場大雨。柏油馬路乾濕不勻,像打著補丁。潮濕的痕迹像是畫在馬路中間的一些奇形怪狀的骷髏。

四點半。她隨時都可能進來。

只要一想起瑪戈苗條的少女身材,想起她綢緞般柔滑的皮膚,想起她用那雙有趣的、缺乏保養的小手觸摸自己,歐比納斯就感受到一股折磨人的強烈慾望。現在,她答應了要親吻他。這個念頭已經使他喜不自勝。他無法想像這歡樂怎能達到更為熾烈的程度。不過他還要超越這個念頭,通過一系列想像,去親近她那朦朧、白皙的肉體,就是美術學校學生們非常認真卻又十分拙劣地描摹過的肉體。然而歐比納斯從未想到那單調乏味的畫室會和她有什麼瓜葛,儘管由於命運的巧合,他無意中已經看見過她的裸體。他的家庭醫生老蘭帕特,曾把兒子兩年前作的幾張炭筆畫拿給他看,其中一張畫著一個留短髮的姑娘蜷腿坐在地毯上,頭靠著僵直的臂,肩挨著臉。「噢,我更喜歡那個駝背,」他當時說著翻回到另一張畫——一個蓄鬍子的跛子。「他放棄了繪畫,真可惜。」他合上了畫夾。

差十分五點。她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等到五點我就出門去,」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忽然看見了瑪戈。她正在過馬路,沒穿大衣,也沒戴帽子,那模樣像是她就住在附近。

「還來得及跑下去告訴她現在已經太晚了。」他儘管這樣想,卻身不由己地屏住氣息踮腳走到門廳。聽見她稚氣的腳步聲沿著樓梯傳過來,他悄悄拉開了門。

瑪戈穿著露出半截胳膊的紅色短袖緊身衫,笑著照了照鏡子。她半旋過身子,理理腦後的頭髮。

「你住得挺闊氣。」她那雙喜滋滋的眼睛環視著門廳。這裡掛著色彩絢麗的大幅油畫,屋角立著瓷花瓶,牆上沒貼壁紙,都裱著乳白色的提花飾牆布。「這邊走?」她推開一扇門問。「啊!」她感嘆了一聲。

他用一隻顫抖的手挽著她的腰,和她一道仰望著那盞水晶吊燈,好像他自己也是初次來訪的客人。可這一切在他眼裡都像是霧裡看花。她交叉著腿站在那裡,一邊輕輕地搖晃,一邊轉著眼珠四處打量。

「你真有錢,」他們走進另一間房時她說。「喲,瞧這地毯!」

她對餐廳里的餐具櫃極感興趣。歐比納斯趁機順著她的腰部偷偷往上摸。再往上,觸到柔軟、溫熱的一團。

「往前走吧,」她趕忙說。

他們走過一面鏡子,他看見鏡子里一個面色蒼白,神情陰鬱的紳士和一個身穿節日服裝的女學生並肩而行。他小心翼翼地撫摩她圓潤的手臂。鏡子里的影像變得模糊起來。

「走呀,」瑪戈說。

他想讓她同到書房去,這樣假使妻子提前回來,他就可以編出一個現成的理由——一個青年藝術家找他幫忙。

「那是什麼地方?」她問。

「那是育兒室。所有房間都讓你看過了。」

「去看看,」她搖晃著肩膀。

他深吸了一口氣。

「就是一間育兒室,親愛的。裡邊沒什麼可看的。」

但她還是進去了。他真想朝她大喊一聲:「別動那兒的東西。」可她已經拿起一隻紫色長毛絨大象。他從她手裡奪過大象,塞到角落裡。瑪戈笑了。

「原來這就是你那個寶貝女兒住的地方,」她說。然後她推開另一扇門。

「行啦,瑪戈,」歐比納斯懇求道,「現在離門廳太遠,來了人我們也聽不見。這太危險了。」

但是,她像一個調皮孩子似的甩開他,溜向過道,跑進卧室。她坐在卧室的一面鏡子前(那天老碰到鏡子),用手轉動著一柄銀背發刷,嗅著一個帶銀塞的瓶子。

「唉,別亂動!」歐比納斯喊。

她機靈地從他身邊溜過,跑到雙人床跟前,坐在床沿上。她像孩子似的把長統襪向上扯了扯,「啪」地彈了一下吊襪帶,朝他伸出舌頭。

「……這回我得不顧一切,」歐比納斯衝動得失去了理智。

他張開雙臂蹣跚地朝她走來,可她卻蹦起來格格地笑著從他身邊躥出門去。他連忙去追,卻遲了一步。瑪戈使勁帶上門,然後笑著喘著從外邊把門鎖上了(上次那個可憐的胖女人那樣拚命地敲啊,捶啊,吼啊!)。

「瑪戈,趕快開門,」歐比納斯輕聲說。

他聽見她遠去的腳步聲。

「開門,」他的喊聲提高了一點。

沉默。

「這個小妖精,」他想,「捉弄得我好苦!」

他很害怕,感到燥熱。他很少這樣匆忙地在各個房間里亂竄。他慾火如焚,卻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她真的走了嗎?不會。有人在附近走動。他掏出衣袋裡的幾把鑰匙試了試。他失去了耐心,拚命搖門。

「趕快開門,你聽見了嗎?」

那腳步聲走近了。不是瑪戈。

「喂,這是怎麼啦?」另一個人的聲音——是保羅!「你被關在裡邊啦?要我放你出來嗎?」

門打開了。保羅十分驚異。「出什麼事了,老兄?」他一邊問,一邊盯著掉在地上的發刷。

「嗯,真可笑極了……一會兒再告訴你……咱們先喝點什麼吧。」

「你把我嚇了一大跳。」保羅說。「我簡直摸不著頭腦。幸虧我來了。伊麗莎白說她六點左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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