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巴爾扎克和 (三)

巴爾扎克的文學成就為他帶來了眾多新的朋友(成就總能帶來朋友);他身上巨大的活力、他的好脾氣和無限魅力,都使其在幾乎所有的高檔沙龍中備受歡迎。有一位貴婦人被他的名望所吸引,她就是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德·馬伊埃公爵的千金,費茨詹姆斯公爵的侄女,詹姆斯二世的直系後人。她用假名給他寫信,他回了信,她再次寫信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前去拜訪對方,感到十分歡喜,不久就每天都去看她。她面容蒼白、金髮碧眼,像花一般美麗。他愛上了對方,雖然她允許他親吻自己高貴的玉手,對他進一步的親近卻予以拒絕。他開始噴香水,每天都戴嶄新的黃色手套,但是無濟於事。他開始變得越發煩躁和惱怒,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在玩弄自己。事實明擺著,她需要的是一個愛慕者,而不是一個情人。有這麼一位業已成名、聰明有才的年輕人拜倒在自己腳下,無疑是一件讓人歡喜的事情。在她叔叔費茨詹姆斯的陪同下,她和巴爾扎克在去義大利的途中於日內瓦小駐,此時危機出現了。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巴爾扎克和侯爵夫人一起出門,回來時卻滿臉淚痕。可以料想,他向她提出了最後的要求,但卻被對方回絕了,而且回絕的方式令他感到非常羞辱。他痛苦又氣憤,感覺自己被無恥地利用了,於是返回巴黎。不過他這個小說家可不是白當的;每一次經歷,即使是最丟醜的,都可以為其所用;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在日後將成為上流社會中無情的輕佻女子的原型。

當巴爾扎克還在毫無結果地努力追求她時,曾收到過一封來自敖德薩的、署名「國外女性」的崇拜者來信。不久之後,又來了一封類似署名的信。他在唯一一份可以進入俄國的法國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德·巴爾扎克先生收到來信,時至今日才得以借本報致謝,然而不知往何處回覆,實感遺憾。」寫信之人名叫伊芙琳·漢斯卡,是一位出身高貴、資財豐厚的波蘭女士。她三十二歲,已婚,但丈夫已經五十多歲了。她為他生了五個孩子,但只有一個女兒還活著。她看到了巴爾扎克的廣告,於是跟他約定,只要他通過敖德薩的一位書商轉交,她就能收到他的來信。隨後兩人便書信往來。

由此開始了巴爾扎克常常所說的自己生命中的偉大激情。

很快,信就越寫越親密。巴爾扎克以誇張的方式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以引起這位女士的憐憫和同情。她為人浪漫,對於自己在五千畝陰暗鄉間的烏克蘭豪華別墅的單調生活,早已心生厭倦。她仰慕這位作家,對其人亦是興趣濃厚。在兩人互通信件的幾年當中,漢斯卡夫人帶著年邁體弱的丈夫、自己的女兒、一位女家庭教師、一批隨行用人到了瑞士的納夏泰爾;應她的邀請,巴爾扎克也前往那裡。還有一段有關兩人如何相遇的記載,讀來讓人愉快,但卻極不真實:巴爾扎克在公園中散步,看到一位女士端坐長椅上讀書。她把手帕丟到了地上,他禮貌地將其拾起,卻發現所讀的書正是自己寫的,於是開口講話。這位女士恰恰就是他來會面之人。她當時是個漂亮的尤物,頗有些豐腴之美;她的眼睛很好看,儘管只是輕輕一瞥,也能看出她的秀髮之美麗、嘴唇之誘人。第一眼看見這麼個又矮又胖的紅臉男人,她可能嚇了一跳,給自己寫過如此熱情奔放的信的人,看上去卻像個屠夫;然而就算是嚇了一跳,他那帶著金色斑點的明亮眼睛,他那旺盛的精力,他的勃勃生氣,還有少有的好心腸,讓她忘記了剛才的驚訝,他在納夏泰爾度過了五天時間,兩人成了情人。他被迫要返回巴黎,離別時兩人約好冬天在日內瓦再次見面。他前去過聖誕,在那裡過了六個星期,在此期間,在同漢斯卡夫人親熱的間隙,他寫了《朗熱公爵夫人》,在書中對讓自己受辱的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進行了報復。他離開日內瓦時,漢斯卡夫人向他保證:自己一成寡婦(她的丈夫已病入膏肓),就馬上嫁給他。然而剛剛回到巴黎後不久,他就遇見了吉多博尼維斯康蒂伯爵夫人,隨即為之傾倒。她是個英國人,白膚金髮,儘管來自英國,卻水性楊花,對自己隨和的義大利丈夫不忠已是聲名遠揚。不久之後,她就成了巴爾扎克的情人。不過當時的風言風語令兩人的韻事盡人皆知。住在維也納的伊芙琳·漢斯卡聞聽此事,給巴爾扎克寫了一封信,信中對他大加指責,揚言自己要回烏克蘭。這可是個可怕的打擊,他還一直指望著等她病怏怏的丈夫一死就娶她(他認定此事不宜久等),從而獲得她的大筆財產呢。他借了兩千法郎,匆忙趕往維也納跟對方和解。他化名德·巴爾扎克侯爵出行,行李中裝著偽造的盾徽,還帶著一個貼身男僕;這增加了他的旅途成本,因為身為一名貴族,跟旅館老闆討價還價是很失身份的事情,他給的小費也必須適合自己所冒充的級別。他到維也納時已經身無分文,好在伊芙琳大度,但她還是忍不住對他大加指責,他不得不謊言相騙以減少她的猜疑。三個星期後,她動身去了烏克蘭,此後兩人有八年沒有見面。

巴爾扎克返回巴黎,同吉多博尼伯爵夫人重歸舊好。由於她的緣故,他比以前更加地揮霍無度。他由於欠債被捕,她交上欠款,使其免於坐牢。此後,當他財政狀況緊張的時候,她時不時都會伸出援手。1836年,他的第一個情人德伯爾尼夫人去世,令他極度悲痛;他說她是唯一真正愛過自己的女人。同一年,伯爵夫人告訴他,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當嬰兒降生的時候,她的丈夫,一個十分寬容的人,說道:「啊,我知道夫人很想要個黑孩子,她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有關他的其他韻事,我只提一件,那是同一個叫伊蓮·德·瓦萊特的寡婦,此事開頭也是緣於崇拜者來信,如同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和伊芙琳·漢斯卡一樣。奇怪的是,他的五樁韻事,有三樁都是由此開始的。或許這就是這些感情都不怎麼圓滿的原因。當一個女人是被一個男人的名聲所吸引,那麼她會過於關心與之交往所帶來的榮耀,以至於無法具備真正愛情所激發起的那種客觀公正的美好情感。她是個受挫的好出風頭之人,抓緊機會滿足自己的本能。與伊蓮·德·瓦萊特的關係持續了四五年。說來奇怪,巴爾扎克同她分手的原因,是因為他發現她並沒有像自己起初以為的那樣具有十分良好的社會關係。他向她借過大筆錢款,而他去世之後,她曾試圖向其遺孀索要,但似乎徒勞無果。

與此同時,他依舊與伊芙琳·漢斯卡保持通信。從他的早期信件來看,兩人之間的關係是何性質已一清二楚,其中的兩封信,漢斯卡一時疏忽夾在書里,結果被她的丈夫看到。巴爾扎克獲悉這一尷尬之事,便寫信給漢斯卡先生,解釋說他們只是開玩笑;原來伊芙琳曾經奚落他不會寫情書,他於是動筆,證實自己可以寫得很好。他的解釋很不充分,但漢斯卡先生顯然接受了。經過此事,巴爾扎克的來信十分小心謹慎,只是通過間接方式(他希望她能看出信的言外之意),他才向伊芙琳保證,他還是像以往一樣愛她,並且盼望有那麼一天,兩人能夠結合到一起共度餘生。似乎可信的是,長達八年當中,除了偶爾調調情,他有兩段認真的感情,一段是和吉多博尼伯爵夫人,另一段則是和伊蓮·德·瓦萊特,而他對伊芙琳·漢斯卡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強烈。巴爾扎克畢竟是小說家,當他坐下來給她寫信的時候,自然能夠輕易投入相思情郎的角色中,如同他舉例說明呂西安·德·呂龐潑萊 的文學天賦時,能夠投入到優秀年輕記者的角色中、寫出絕妙文章一樣。我絲毫也不懷疑,當他給伊芙琳寫情書的時候,心裡想的確實就是筆下的豪言壯語。她已經允諾:只要丈夫一死,自己就馬上嫁給他,他未來的保障就取決於她是否信守諾言了;假如他在信中有一點點誇大口氣,誰也不能責怪他。漫長的八個月里,漢斯卡先生的身體還算不錯,隨後突然去世。巴爾扎剋期待已久的時刻到來了,他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終於要成為有錢人了。他終於要擺脫自己的小資產階級債務了。

但是伊芙琳在來信告訴他自己丈夫已經去世之後,又來了第二封信,在信中告訴對方自己不會嫁給他。她無法原諒他的不忠、奢侈,以及債台高築。他近乎絕望。她曾在維也納告訴過他,只要能夠擁有他的心,自己並不指望他能在肉體上忠貞。唉,她始終是這麼說的。他為伊芙琳對自己的不公感到異常惱火。他認定,只有當面見到她才能重新贏得對方,於是在經過大量的通信之後,雖然對方明顯不夠情願,他還是啟程前往聖彼得堡,她當時在那兒料理丈夫的後事。他的算計證明是對的;兩個人都步入中年、身體發福了;他四十三歲,她四十二歲;可他憑藉自己的魅力、活力和天賦,讓她無法拒絕。兩人再次成為了戀人,而她也再次答應嫁給他。事隔當初的承諾已經七年。她為什麼猶豫了這麼長時間一直令傳記作者們困惑不解,但是原因肯定不難找。她是一位上層女性,很為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自豪,就像《戰爭與和平》里的安德烈公爵一樣,她很可能看出,當一個著名作家的情人和當一個庸俗暴發戶的妻子之間有著很大的差別。她的家裡人極力勸說她不要跟這麼個不適合的人訂婚。她還有個已到婚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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