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巴爾扎克和 (二)

假如你遇見三十齣頭時的巴爾扎克(此時的他已經功成名就),會看到這樣的一個人:身材粗短、體格結實,擁有魁偉的雙肩、寬厚的胸脯,所以不會給你留下身材矮小的印象,如公牛般的脖子甚是白皙,同赤紅的臉盤形成鮮明的對比;厚厚的嘴唇帶著微笑,紅得引人注目。他的牙齒壞了,已經變了顏色;鼻子方方正正的,鼻孔很大。大衛·當熱為他塑半身像的時候,他強調說:「注意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世界!」他的眉毛很突出,頭髮烏黑濃密,就像雄獅的鬣鬃一般梳在腦後。他那雙帶有點點金色的褐色眼睛彷彿擁有著生命、光芒和磁性,十分攝人心魄;這讓人忽略了一個事實,他實則是個性情不定、粗魯庸俗的人。他的神態活潑直率、親切溫和。拉馬丁曾這樣說巴爾扎克:「他的友善,不是那種心不在焉、漫不經心的友善,而是一種充滿深情、迷人而聰穎的友善,令你心存感念,無法不喜歡上他。」他充滿了活力,僅僅是同他相處,就能讓你心情暢快。假如你掃一眼他的手的話,一定會驚訝於這雙手的美好。它們又小又白,肉嘟嘟的,指甲也很紅潤。對自己的這雙手,他很是自豪,的確,這雙手完全可以成為主教的手。假使你在白天撞見他,會發現他穿著破舊的外套,褲子上滿是泥巴,皮鞋沒有擦,帽子舊得驚人。可在晚間的聚會上,他又會一身光鮮,穿著帶金色紐扣的藍外衣、黑色的褲子、白色的馬甲、黑色的網眼絲襪、上等的皮鞋、精緻的亞麻黃手套。他的衣服老是不合身,拉馬丁補充說,他的樣子就像個一年裡長出一大截的學生,都要把衣服撐破了。

同時代的人一致認為,此時的巴爾扎克直率、單純、善良、和藹。喬治·桑寫道,他真摯而不做作,傲慢得幾近狂妄,自信十足、性格開朗,心善而又癲狂,嗜酒成性,工作起來簡直不要命,可在其他情感方面又極為克制,既腳踏實地又異想天開,既輕信人言又滿腹疑心,既莫名其妙又頑固執拗。他並不健談,領會東西也不快,在辯解應答上毫無稟賦可言;他同別人的談話既無典故也無反諷;然而在獨語的時候,他的活力卻讓人實在無法抗拒。對自己要講的東西,他會捧腹大笑,所有人便跟著他笑得前仰後合。他們聽他講的話會笑,瞧他的樣子也會笑;安德烈·比利曾說,「放聲大笑」這個詞簡直就是為他量身而造的。

有關巴爾扎克最好的傳記是由安德烈·比利所撰寫的,正是從他的這本絕妙的書中,我才獲取到這些我如今打算透露給讀者的信息。小說家本名叫巴爾薩,他的祖先是農場工人和織布工人;不過他的父親起家時卻是個律師手下的辦事員,在大革命以後飛黃騰達,並把姓氏改為巴爾扎克。五十一歲時,他娶了一個布商的女兒為妻,這個布商通過政府合同賺了一大筆錢。1799年,他們最大的兒子奧諾雷生於圖爾,當父親的在當地醫院做管理人。他能得到這份工作,可能是因為巴爾扎克夫人的父親,就是那個以前的布商,不知怎地當上了巴黎諸家醫院的總管理人。奧諾雷似乎在學校里弔兒郎當、總惹麻煩。1814年末,父親負責為巴黎一個師的士兵供應伙食,於是舉家遷到那裡。家裡決定讓奧諾雷成為一名律師,在通過必要的考試之後,他進了一位古約奈特先生的事務所。至於他幹得怎麼樣,從首席辦事員在一天早晨發給他的短箋中就能清楚地看出:「巴爾扎克先生,請今天不要來事務所了,因為這裡工作很多。」1819年,父親領了養老金退休,決定住到鄉下去,於是定居在維勒帕里西斯,這個村子位於通往莫城的路上。奧諾雷則留在了巴黎,因為他們家有個律師朋友,經過幾年的實踐,當他能處理案子的時候,此人將把自己的業務轉交給他。

然而奧諾雷不肯服從,他想要成為一名作家,而且堅持要成為作家。當時家裡吵得很厲害,儘管母親堅決反對(她是一個嚴厲苛刻、注重實際的女人,巴爾扎克從未喜歡過她),可父親最終做出讓步,答應給他一次機會。協商的結果就是給他兩年時間,讓他看看自己能做什麼。他搬到了一個閣樓里,租金是每年六十法郎,在裡面安置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衣櫃,還有一個空瓶子充當蠟燭架。他時年二十歲,終於自由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出悲劇。當他妹妹打算結婚的時候,他回到家裡,隨身帶著自己的劇本,念給聚在一起的家人以及兩個朋友聽。大家一致認定:這劇本一文不值。稿子後來又送到一位教授手裡,他的結論就是該劇作者喜歡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寫作。憤怒又泄氣的巴爾扎克返回巴黎。他下定決心,既然自己當不成悲劇詩人,就做一名小說家,受沃爾特·司各特、安·拉德克利夫和馬圖林啟發,他寫了兩三部小說。可是他的父母斷定,這項嘗試是失敗的,於是他們要他乘第一班公共馬車返回維勒帕里西斯。不久之後,有個朋友(一個落魄文人,是巴爾扎克在拉丁區結識的)來看他,建議兩人合作一部小說。於是一系列粗製濫造的劣質作品就開始動工了,他有時獨自寫,有時合寫,用了各種各樣的筆名。誰也說不清楚,從1821年到1824年,他一共寫了多少本書。有些權威稱,可能多達五十本。除了喬治·森茨伯里,我不知道有誰會大量閱讀這些書,而喬治本人也承認需要花費不少力氣。這些書以歷史為主,因為當時沃爾特·司各特的名聲達到了巔峰,而巴爾扎克想要藉助這股風潮。書寫得很差,但也並非一無是處,它們教會巴爾扎克:只有不拖泥帶水的情節才能抓住讀者的吸引力,再就是要涉及那些人們覺得至關重要的題材——愛情、金錢、榮譽和生命。它們或許還教會他一點,也是他自身性情令他想到的,就是如果想讓別人讀你的書,作家必須要關注激情。激情也許有些卑微、瑣細,或者不盡自然,但如果足夠強烈的話,仍然不失莊重。

忙於此事的巴爾扎克住在家裡。他結識了一位鄰居,德伯爾尼夫人,她是一位德國音樂家的女兒,一直為瑪麗·安托瓦奈特及其女僕服務。她當時已有四十五歲,丈夫病痛纏身、愛發牢騷,不過她已經為他生了六個孩子,還為情人生了一個。她成了巴爾扎克的朋友,而後則是情人,始終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直到十四年後去世。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關係。他拿她當作情人來愛,卻又把自己從未感受到的對母親的愛轉移到她身上。她不僅僅是情人,還是心腹朋友,她的忠告、鼓勵、無私的溫情,始終都是他所需要的。這一韻事導致村子裡流言四起,很自然地,巴爾扎克夫人極力反對兒子跟一個年紀足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女人糾葛不清。況且他的書也沒有帶來多少收入,所以她很擔心他的前途。有個熟人建議他去做生意,這個主意似乎很合他的心意。德伯爾尼夫人掏出四萬五千法郎,再加上幾個合伙人,他當上了出版商、印刷商以及鑄字工。他可不是個合格的生意人,極其鋪張浪費。他把自己的個人開銷都記在公司的賬上,包括購買珠寶、裁剪衣裳、做鞋,甚至洗衣服。三年之後,公司破產,他母親不得不掏出五萬法郎替他還債。

由於金錢在巴爾扎克的生活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有必要考察一下這筆錢的總額到底有多少。五萬法郎等於兩千英鎊,但當時的兩千英鎊比如今的價值可是高得多之又多。很難說清楚究竟高多少,或許最好的方法就是解釋一下,在當時用一定數額的法郎都可以做哪些事情。拉斯蒂涅家屬於鄉紳貴族,這個六口之家住在外省,生活十分節儉,每年三千法郎,但依照其地位來說已算體面。在他們把長子歐仁送到巴黎念法律的時候,他在伏蓋太太的膳食公寓租了一間房子,每月支付四十五法郎的食宿費。有幾個年輕人在外面住,但過來吃飯,因為這裡以膳食好而著稱,為此他們每月支付三十法郎。如今像伏蓋太太這種階層的住宅,食宿費怎麼說每月也要三萬五千法郎。所以巴爾扎克的母親拿出來救他免於破產的五萬法郎,放到今天等於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這段經歷雖然打擊很大,卻為他提供了大量的特殊信息以及對生意的了解,這些都在他未來的小說創作中發揮了作用。

公司倒閉之後,巴爾扎克到布列塔尼跟朋友住在一起,並在那裡為一部小說找到了素材,小說名叫《朱安黨人》,是他的第一部嚴肅作品,也是第一部他署上真名的作品。他此時三十歲,自此之後,他發奮圖強、筆耕不輟,一直到二十一年後去世。其作品數量之多實在驚人,每年都出產一兩部長篇小說和十幾部中短篇。除此之外,他還創作了大量戲劇,有些從未被接受,被接受的那些也都以失敗告終(只有一個例外)。一度有那麼段短暫時間,他辦了一份報紙,多數文章由自己撰寫。工作期間,他過著樸素而有規律的生活。吃過晚飯不久,他就上床睡覺,一點鐘被用人叫醒。他爬起來,披上白色的長袍,可謂潔白無瑕,因為他聲稱:寫作的時候應當穿沒有污點和瑕疵的衣服;而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黑咖啡提神,借著燭光用烏鴉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寫作。七點鐘,他收筆、洗澡(大致如此),躺下休息。八九點鐘的時候,出版商給他帶來校樣,或是從他這兒取走手稿;然後他又開始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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