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司湯達和 (二)

司湯達曾經詳細描述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讀來十分有趣,因為在這一時期,他開始持有至死未改的偏見。母親一去世(他說自己對母親懷有一種戀人般的愛),他就由父親和母親的妹妹照管。他的父親是個嚴肅認真的人,姨母則嚴格而虔誠,他恨這兩個人。雖然屬於中產階級,可這個家庭頗有貴族傾向,1789年爆發的大革命使之充滿恐慌。司湯達聲稱:自己的童年十分悲慘,可從他的記述中,似乎看不出有什麼可抱怨的。他非常聰明,喜好爭辯,而且很難管束。當大革命的浪潮衝擊到格勒諾布爾的時候,貝爾先生被列入了可疑者名單,他認定這是一個名叫阿瑪爾的敵對律師所為,此人想要奪走他的業務。「可是,」聰明的小男孩說道,「阿瑪爾把你列入不熱愛共和國的可疑者名單中,而你也確實不熱愛嘛。」此言的確不假,但對於一個有可能掉腦袋的中年紳士來說,從自己的獨子口中聽到這種話,實在不怎麼中聽。司湯達批評父親過於小氣,但在用錢的時候,卻總是能夠從他那兒哄騙出錢來。有些書是禁止他看的,但就像有書以來全世界成千上萬的孩子所做的那樣,他暗地裡照讀不誤。他的最大抱怨就是,自己撈不著自由自在地跟其他孩子混在一起,可他的生活不可能像他樂於聲稱的那樣孤單,因為他有兩個姐姐,其他孩子也同他一起上課,他的老師是耶穌會教士。事實上,他在當時的成長環境,跟其他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中的孩子沒什麼分別。他跟所有孩子一樣,把平常的管束看成是高壓暴政;當他被迫做功課的時候,當他無法完全遂自己心愿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受到了殘酷的虐待。

在這一點上,他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但是大多數孩子在長大後會忘記所受的磨難。司湯達卻很不一樣,五十三歲時,他依然心懷舊恨。由於他痛恨自己的耶穌會老師,所以成了極端的反對教權者,一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沒法讓自己相信,一個信奉宗教的人會是虔誠的;而且由於他的父親和姨媽都是忠誠的保皇黨人,所以他成了熱烈擁護共和制的人。可是在十一歲的一天晚上,他溜出家門去參加一個革命集會,結果大吃一驚。他發現無產者又臟又臭、粗俗不堪、口齒不清。「總而言之,那時的我同現在一樣,」他寫道,「我熱愛人民,我痛恨壓迫他們的人,可要是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對我而言卻是無休止的折磨……我曾經擁有最為貴族化的情趣,現在依然如此,我願意為人民的幸福做任何事情,但我相信,我寧可每個月都坐兩個禮拜的牢,也不願跟小商人生活在一起。」

這孩子非常聰明,尤其擅長數學,十六歲時,他說服父親讓自己去巴黎上高等理工學院,好準備未來的軍旅生涯。可是這只是個離家的借口。入學考試那天,他卻溜了。父親把他介紹給一個親戚達魯先生,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國防部任職。長子皮埃爾身居要職,過了一段時間,在父親達魯先生的要求下,他讓這個無所事事、需要工作的年輕人當了自己眾多秘書中的一個。拿破崙開始了他在義大利的第二次戰役,達魯兄弟隨其出征,不久後,司湯達在米蘭同他們會合。在做了幾個月的辦事員後,皮埃爾·達魯給他在一個龍騎兵團謀到一份差事,可是迷戀米蘭快樂生活的司湯達根本無意加入,還趁自己的庇護人不在之際,誘哄一位米查德將軍任命自己做人家的副官。皮埃爾·達魯回來後,即命令司湯達加入自己的兵團,然而他用這樣或者那樣的託辭一直拖了六個月,等到最後加入了,發現無聊透頂,又借口有病,請假去了格勒諾布爾,並在那裡辭去軍職。他什麼戰鬥也沒有參加過,但這並不妨礙他日後吹噓自己是一個如何神勇的戰士;而在他1804年找工作的時候,他也確實自行寫了一份鑒定書(並由米查德將軍簽字)證明自己在各次戰役中英勇無畏,而如今已證明,他根本不可能參加過這些戰役。

在家裡呆了三個月後,司湯達去往巴黎居住,靠父親的一筆補貼生活,錢雖不多,倒也夠用。他眼前有兩大目標。一個是成為當時最偉大的戲劇詩人。為了這個目的,他研讀了一本戲劇寫作手冊,經常認認真真地去看戲。可是此人似乎並無多少創造力,因為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他在日記中不知羞恥地說起:他可以把剛剛看過的一場戲,如何改成自己的戲;他當然也成不了什麼詩人。他的另一大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大情人。在這方面,老天爺可並不怎麼眷顧他。他的個頭有點小,是個身子大、腿短、又丑又胖的年輕人,大腦袋上長著一堆黑色的鬈髮;他的嘴唇很薄,粗粗的鼻子十分突出;但是他那棕色的眼睛充滿渴望,手腳極小,皮膚跟女人的一樣細膩。他曾頗為自豪地聲稱:手握刀劍會把自己的小手磨起泡來。除此之外,他還膽怯而笨拙。通過其表親馬夏爾·達魯(也就是皮埃爾的弟弟),他得以頻繁參加沙龍,這些沙龍的女主人,其丈夫都在大革命中大發橫財;然而可惜的是,他一跟人講起話來就結結巴巴。他能想出妙語,卻鼓不起勇氣張嘴說出來。他始終不知道手該怎麼放,於是買了一根手杖,通過擺弄手杖,可以把手利用起來。他很清楚自己的外省口音,他進了一家戲劇學校可能就是為了矯正口音。在這裡,他遇見了一名扮演小角色的女演員,名叫梅勒妮·古依爾伯特,比他大兩三歲,在經過一番猶豫之後,他決定與之相愛。他之所以猶豫,部分上是因為他無法確定她的靈魂是否跟自己的一樣高尚,部分上則是因為他懷疑她患有性病。可能這兩點都沒問題了,他才跟隨她到了馬賽,因為她在那兒有個演出合約,而他在那幾個月里則是給一個批發商工作。他逐漸看出:不管在精神上還是在思想上,她都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女性,所以當她合約到期、因缺錢被迫返回巴黎時,他鬆了一口氣。

司湯達具有很強的性意識,但並不怎麼性感;的確,在一些十分露骨的信件(在他後期的一個情婦手裡)被發現之前,人們普遍懷疑他是個陽痿。第一部小說《阿爾芒斯》里的主人公即是如此。這本書談不上是一本好小說,卻受到了安德烈·紀德的極力推崇,其原因我想也並不難猜:它印證了他自己的信念(這種信念當然是源自他跟妻子的特殊關係),即沒有性慾而深陷愛河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戀愛和陷入愛河之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沒有慾望可以戀愛,但沒有慾望卻絕不可能陷入愛河。司湯達顯然並非陽痿,他在《論愛情》中題為《論慘敗》的一章里解釋了自己的情況。坦白講,由於他擔心達不到對方的要求,結果導致他真的無法做到,於是也就出現了那些讓他蒙羞的傳言。他的感情源自理智的頭腦,擁有一個女人主要是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而已。這讓他確信自己具有男性氣概。別看他說得冠冕堂皇,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懂得溫柔細心。他坦承自己大多數的情事十分不幸,原因也不難看出。他的膽子很小。在義大利的時候,他曾請教一位軍官弟兄如何才能贏得女性的「青睞」,而後鄭重其事地把聽到的建議記錄下來。他按照規則追求女性,就像之前按照規則撰寫劇本一樣;當他發現對方覺得他很愚蠢時,感覺大受其辱,而當對方看透他的虛情假意時,他又大感驚訝。此人雖然聰明,卻好像從未想到過,女人熟悉的語言是情感的語言,而理智的語言只會令她們心寒意冷。他以為只要自己使用計謀與花招,就可以達到只有用感情才能達到的目的。

在梅勒妮離開他幾個月之後,司湯達再度來到巴黎。這已經是1806年了。此時的皮埃爾成了達魯伯爵,比之前更有權勢。司湯達在義大利的所作所為,讓皮埃爾對自己的這位表親印象不佳,只是在妻子的勸說下,他才決定再給司湯達一次機會。耶拿戰役之後,他的弟弟馬夏爾被派往布倫瑞克,司湯達作為軍事特派員助理隨同前往。他盡職盡責、表現不俗,因此在馬夏爾·達魯被召往別處之後,由他來頂替原職。司湯達放棄了要當偉大劇作家的想法,決心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他把自己當成了帝國的貴族、榮譽軍團的騎士、薪金豐厚的部門長官。雖然他是個狂熱的共和主義者,而且把拿破崙視為剝奪法國自由的暴君,卻寫信給父親,要求他給自己買個貴族頭銜。他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了一個小品詞,稱自己為「亨利·德·貝爾」。儘管這麼做實在可笑,可他確實是個頗有能力、足智多謀的行政官;在一次叛亂(由於一名法國軍官在跟一個德國平民的爭吵中拔刀砍死了對方)中,他表現出不凡的勇氣。1810年,獲得提升的他再次來到巴黎。他在榮軍院的豪華套房中擁有一間辦公室,還有一筆不菲的收入。他得到了一輛雙馬拉的四輪篷式馬車,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他跟一個歌女同居。但是這還不夠,他感覺還缺少一個自己喜歡的情人,而且對方的地位可以提升自己的聲望。他認定皮埃爾的妻子亞歷山德琳·達魯可以填此空缺。亞歷山德琳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比自己的顯赫丈夫年輕好多,為其育有四個孩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司湯達曾經考慮過達魯伯爵對自己的厚待和寬容,而且他也沒有想想,勾引達魯的妻子可謂既不明智也不得體,因為他的升遷全都虧人家幫忙,事業上也要靠人家施恩。

他開始了一連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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