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狹窄的藝術之橋

大多數評論家對於當前不屑一顧,他們的目光堅定地盯著過去。毫無疑問,他們明智地對於當前人們正在創作的作品不加評論;他們把這項任務留給書評家們,而書評家這個名稱,似乎就暗示著他們本身以及他們所觀察的對象不過是曇花一現的事物而已。然而,你有時不免自問:評論家的任務,是否必須永遠是評價過去的作品?他們的目光是否應該永遠盯著過去?他是否有時也能回過身來,像荒島上的魯濱孫那樣,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瞻望未來,並且在迷霧之中勾勒出我們有朝一日也許可能達到的那片土地的模糊的輪廓?當然,這些想法是否正確,是永遠無法證明的;但是,處於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時代,的確存在著很大的誘惑,要使我們去沉溺於這些思索之中。我們顯然處於這樣一個時代:我們並不是牢牢地固定在我們的立足之處;事物在我們的周圍運動著;我們本身也在運動著。而告訴我們,或者至少猜測一下,我們正在走向何方,這難道不是評論家的職責嗎?

顯然,這種探索必須嚴格地縮小它自己的範圍;但是,在一個不長的篇幅內,也許可以拿一個令人不滿而又糾結難解的實例來加以研究,在我們對此深入考察一番並且解決了這個難題之後,我們也許能更好地推測我們前進的方向。

確實如此,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閱讀了許多現代文學作品之後,不感到有某種令人不滿而又糾結難解的東西,在阻擋著道路。作家們到處都在企圖做到他們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們硬要使他們所使用的形式來包涵一種對它來說是陌生的意蘊。可以提出許多原因,但是讓我們在此僅僅選擇其中之一,那就是詩歌已不能像它為我們的祖祖輩輩服務那樣來為我們這一代服務。詩歌現在並不像它過去為他們服務那樣自由地來為我們效勞。這條曾經運載過如許精力和天才的表達思想感情的偉大渠道,它本身現在似乎變得狹窄了,或者已經偏離了原來的方向。

當然,只是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上面那種說法才是正確的;我們的時代是富於抒情詩的;在這方面,也許以往沒有一個時代比我們的時代更為豐富。但是,那種抒發狂喜之情和吐露絕望之感的抒情的呼聲,它是如此集中強烈、如此富於個人色彩、又如此帶有局限性,對於我們這一代和正在到來的下一代來說,已經是不夠的了。人們的心裡充滿著可怕的、混雜的、難以控制的感情。地球的歷史有三十億年之久,人類的生命不過持續短暫的一瞬而已;儘管如此,人類的思維能力卻是無限的;生活是無比美麗,卻又令人厭惡;人的同胞們既值得愛慕,又叫人憎恨;對立著的科學和宗教把夾在它們之間的信仰給毀了;人與人之間互相聯合的所有紐帶似乎都已經斷裂,然而,某種控制必定還是有的——現在作家們正是不得不在這種彷徨懷疑和內心衝突的氣氛中創作,而一首抒情詩的精緻結構,已不適於包涵這樣的見解,正如一片玫瑰花瓣不足以包裹粗糙巨大的岩石。

但是,當我們自問:在過去,是什麼東西被用來表達這樣一種觀念——一種充滿著對比和衝突的觀念;這種觀念似乎要求一個人物和另一個人物互相衝突,同時又需要彼此之間構成一個總體的某種能力,需要某種概念來賦予這個總體以和諧與力量?我們必須回答:過去確實存在過這樣一種文學形式;它並非抒情詩的形式;它是戲劇的形式,是伊麗莎白時代的詩劇。而這一種形式今天似乎已經死亡,完全沒有復活再生的可能。

因為,如果我們觀察一下詩劇的狀況,我們一定深感懷疑,在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力量可以使它復甦。具有最高度天才和雄心壯志的作家們,過去一直在創作、現在仍舊在創作詩劇。自從屈萊頓逝世之後,似乎每一位大詩人都曾經在這個領域內一試身手。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雪萊和濟慈,丁尼生、斯文彭和勃朗寧(我們僅列舉已故的詩人)都曾寫過詩劇,但是誰也沒有取得成功。在他們所寫的全部詩劇中,也許只有斯文彭的《愛塔蘭泰》和雪萊的《普羅米修斯》現在仍有人閱讀,但是和這兩位作家的其他作品相比,它們顯得比較冷落。其他詩劇則早已被束之高閣,它們像鳥兒一般把頭埋在翅膀下面睡著了。沒人想去驚擾這些酣睡者的好夢。

試圖為這種失敗找到一些解釋,這仍然是很吸引人的,說不定它會照亮了我們正在考慮的未來方向。詩人不能再寫好詩劇的原因,也許就在於這個方向的某處。

有一種模糊而神秘的東西,叫做對於人生的看法。如果我們暫時從文學轉向生活,在生活中,我們都認識一些與生活互相衝突的人們,從來不能如願以償的不幸的人們;他們受到了挫折,正在怨天尤人;他們站在一個不舒暢的角度,因此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歪歪斜斜的。另外還有一些人,他們雖然顯得心滿意足,似乎已經與現實失去了一切聯繫。他們把全部感情都浪費在小狗和瓷器古玩上面。除了他們自己健康狀況的變化和社會上勢利的興衰浮沉之外,他們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然而,還有一些人,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很難說究竟是為了什麼確切的原因,是出於天性還是環境使然,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他們能夠對於重要的事物充分發揮他們的感官本能。他們倒不一定幸福或者成功,但是,在他們的風度中有一種熱情,在他們的行為中有一種興趣。他們似乎渾身上下都生氣勃勃。這也許有一部分是環境使然——他們誕生在適宜於他們生存的環境中——但更大一部分是他們本身各種品質某種幸運的平衡之結果,因此,他們不是站在一個尷尬的角度,把一切都看成是歪歪斜斜的;他們也不是透過一層迷霧,把一切都看成是扭曲的;他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方方正正、合乎比例的;他們抓住了一些堅實的東西;當他們採取行動之時,他們是確有成效的。

一位作家也同樣有一種對於生活的看法,雖然這是一種不同的生活。他們也會處於一個不舒暢的角度;作為作家,他們也會受到阻礙和挫折,得不到他們所要得到的東西。例如,對於喬治·吉辛的小說而言,情況就確實如此。於是,他們也會隱退到郊區去,把他們的興趣浪費在叭兒狗和公爵夫人——那些浮華俏麗、多愁善感、諂上欺下的勢利人物身上;我們有一些獲得最高成就的小說家,就是如此。然而,也有另外一些作家,似乎出於天性或環境使然,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他們能夠自由地把他們的感官本能運用到重要的事物上去。這並不是說他們寫文章才思敏捷、流暢自如,或者一舉成名、有口皆碑。要分析在大部分偉大的文學時代中都存在著而在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中最為突出的一種品質,你可得煞費苦心。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們,似乎具有一種對於生活的看法,一種允許他們自由地活動其肢體的地位,一種雖然是由各種不同的因素構成卻能夠為他們的目的服務的恰當的觀點。

當然,這有一部分是環境造成的結果。當時公眾的興趣不在於書本而在於戲劇,城市還比較小,人們之間隔著那麼一段距離,甚至有教養的人士也處於一種愚昧狀態,這一切使伊麗莎白時代人們的想像力中很自然地充滿了獅子和獨角獸,公爵和公爵夫人,暴力和神秘。還有某種我們不能如此簡單地加以闡明然而卻能夠肯定地感覺到的東西,也來加強了這種趨勢。他們有一種對於生活的看法,它使他們能夠自由而充分地表達他們自己的思想感情。莎士比亞的劇本不是一個受到束縛和挫折的頭腦的產物;它們是容納他的思想的伸縮自如的封套。他通行無阻地從哲學轉向醉漢的喧鬧,從情歌轉向一場爭論,從淳樸的歡樂轉向深刻的沉思。所有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全都如此:雖然他們可能——而且的確——使我們厭倦,但是他們從來不會使我們覺得他們心懷恐懼,或者忸怩不安,或者感覺到有任何東西在妨害、阻礙、壓抑他們的思想感情的充分流露。

然而,當我們打開一部現代詩劇——這也同樣適用於大多數現代詩歌——之時,我們的第一個想法,是那位作者並非毫無拘束、暢所欲言。他心懷恐懼,他受到強迫,他忸怩不安。我們可能會驚嘆;而且還有多麼好的理由作為借口!因為,在我們中間,有誰和一位披了長袍、叫做辛諾克雷茲 的男人,或者和一位裹了毯子、叫做尤杜莎 的女人在一起,仍然能夠覺得舒暢自如的呢?然而,為了某種理由,現代詩劇總是和辛諾克雷茲而不是和魯濱孫先生有關;它描寫的是帖撒利 而不是查玲十字架路 。當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家把他們的場景設置在異國他鄉,把王子和公主作為他們劇本的男女主人公之時,他們不過是把那個場景從一張極薄的紗幕的一邊搬到另一邊去而已。這是賦予他們的人物以深度和距離的一種很自然的手段。但是,那個國家仍舊是英國式的;而那個波希米亞王子和英國貴族依然是一碼事。然而,我們的現代詩劇作家們,似乎為了一種不同的理由,而去尋求那張表示過去和距離的紗幕。他們不要高高升起的紗幕,而要一幅把事物包藏起來的帷幕;他們之所以把他們的場景設置在過去,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現在。他們意識到,如果他們試圖把在一九二七這個優美的年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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