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當我們拿起《梅茜所知道的》 這本書時,我們有一種脫離了所有過去小說中的世界的奇特感覺,感到我們失去了某種支柱,縱然它在狄更斯和喬治·愛略特的作品中妨礙了我們的想像,它卻把我們支撐起來,並且控制著我們。迄今為止一貫如此活躍地、不斷地描摹田野、農舍和臉龐的視覺,現在似乎失去了功效,或者正在運用它的力量來照明那內在的心靈,而不是外在的世界。亨利·詹姆斯必須找到心理活動過程的某種同義對應物,來使一種心理狀態具體化。在描繪人物心理之時,他說,她是「一個隨時準備容納痛苦的器皿,一隻深深的瓷器小杯,可以在其中混和各種辛辣的酸性液體」。他總是在使用這種理智的想像。被一般作家所表達或者觀察到的那種通常的支持物,那種傳統習慣的支柱和枕木,被移開了。似乎一切都脫離了干擾,置於光天化日之下,任憑人們來討論,雖然沒有可見的支持物支撐著它們。對於構成這個世界的心靈來說,它們似乎奇異地擺脫了那些陳舊累贅的壓力,並且超越了環境的壓迫。
不可能用狄更斯和喬治·愛略特的那種陳舊的方式,來使作品突然發生關鍵性的轉折。謀殺、強姦、誘姦和突然死亡,對於這個高高在上的、遙遠的世界來說,並沒有什麼力量。在這兒,人們只是被各種微妙的影響所左右,這些影響包括大家幾乎閉口不談而只在心中捉摸的相互之間的看法,以及有時間、有閑暇來作出種種設想並付諸實施的人們的各種判斷。結果,這些人物似乎被放在真空中,它與狄更斯和喬治·愛略特的實質性的、外形笨拙的世界,或者與標誌出簡·奧斯丁的世界的精確的縱橫交叉的社會習俗,都相去甚遠。他們生活在一個用各種最精巧的思想意義織成的繭子里,它是由一個完全與謀生餬口無關的社會,以充裕的時間吐出絲來把自己包裹起來而形成的。因此,我們立即意識到,作者使用了迄今為止蟄伏的各種官能、獨創性和技巧,例如用來巧妙地猜破一個謎語的那種內心的機智和靈巧;我們的快感分裂了,變得精鍊了,它的實質無限地分裂了,而不是作為一個整體來供我們享用。
梅茜,那位她的離了婚的父母雙方爭奪的小姑娘——他們要求每人輪流贍養她六個月,最後卻各自重新結了婚,有了第二個丈夫和妻子——她深深地埋藏在聯想、暗示和猜測之中,結果她只能十分間接地影響我們,她的每一種感覺都被扭曲了,並且要掠過一些其他人的心靈,才能達到我們這兒。因此,她並未在我們身上喚起什麼單純的、直接的情緒。我們總是有時間來觀察這種情緒的到來,並且推測它的路徑: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冷靜、有趣、入迷,我們每一秒鐘都在試圖進一步琢磨推敲我們的感覺,並且調動我們全部深奧微妙的智力,使之構成我們本身的一個部分,我們懸浮在這遙遠的小小的世界之上,並且帶著理智的好奇心,來觀望等待那個結局。
儘管我們的快感不是那麼直接,不是那麼強烈地與某種喜悅或憂愁發生共鳴,它具有一種那些更加直截了當的作家所不能給予我們的優雅和甜蜜。這一部分是由於以下的事實:在黃昏的微明和拂曉的曙光之中,我們可以察覺到千百種情緒縱橫交叉的脈絡,在中午充足的陽光之下,它們卻消失了。
在這種優雅和甜蜜之外,我們還獲得了另一種快感。小說家總是要我們的感情隨著他的人物一起變化,當我們的心靈從這個永恆的要求之下解脫出來之時,這種快感就來到了。通過切斷現實生活中所引起的各種反應,小說家把我們解放出來,讓我們像在生病或旅行時那樣,自由自在地從事物的本身尋求樂趣。只有當我們不再沉浸於習慣之中,我們才能看出事物的奇特之處,我們就站在外面來觀察那些沒有力量左右我們的東西。於是,我們看到了正在活動的心靈。它設計各種模式的能力,以及它把事物之間的聯繫和不一致之處呈現出來的能力,使我們興味盎然。而這一切,當我們按習慣來行動或被普通的衝動所驅策之時,是被掩蓋起來的。它是一種與數學或者音樂所給予我們的樂趣相類似的快感。當然,因為小說家是用男人和女人作為他的創作對象,他不斷地激起與數字、聲音的非人格化大相徑庭的各種感情;實際上,他似乎忽視並且壓抑了人物的自然的感情,迫使它們納入一種我們帶著模糊的不滿稱之為「矯揉造作」的計畫方案之中,雖然我們也許還不至於愚蠢到對於藝術中的技巧手法表示不滿的程度。或者通過一種膽怯、拘謹的感覺,或者缺乏大膽的想像,亨利·詹姆斯削弱了他的創作對象的興趣和重要性,以便產生一種他所心愛的勻稱感。他的讀者們對此感到不滿。我們覺得他在那兒,像和藹可親的馬戲演出主持者一般,巧妙地操縱著他的人物;他抑制、約束他們的活動;他靈巧地躲閃逃避、裝聾作啞;而一位有更大深度或氣魄的作家,就可能會冒著他的題材所強加於他的風險,讓他的思想扯滿了帆、迎風疾駛,也許這樣他就能獲得勻稱和模式,它們本身也同樣是如此地可愛。
然而,這就是對於亨利·詹姆斯偉大程度的估計:他給了我們一個如此確切的世界,一種如此清晰而奇特的美,使我們不能就此滿足,而是要帶著這些非凡的感覺進一步實驗,來理解越來越多的東西,並且要從作者時刻在場的沒完沒了的指導以及他的種種安排和憂慮之中解脫出來。為了滿足這種願望,我們很自然地轉向普魯斯特的作品,在那兒,我們立即發現了一種廣泛的同情心,它是如此之偉大,幾乎戰勝了它自己的對象。如果我們打算意識到一切,我們如何來了解任何事情呢?如果,在狄更斯和喬治·愛略特的世界之後,亨利·詹姆斯的世界似乎沒有物質的疆界,每一件事物都能被思想的光芒所穿透,並且允許有二十種不同的含義,在這兒進行的解釋和分析,就大大地超過了那些界限。首先,亨利·詹姆斯那位美國佬本身,儘管他優美動人溫文爾雅,他在一種陌生的文化環境中感到不自在,這是一種甚至他自己的藝術之精髓也從未加以完全同化的障礙。普魯斯特的小說,他所描繪的那種文化的產品,是如此多孔而易於滲透,如此柔韌而便於適應,如此完美地善於感受,以至於我們僅僅把它看成一個封套,它單薄而有彈性,不斷地伸展擴張,它的功用不是去加強一種觀點,而是去容納一個世界。他的整個宇宙沉浸在理智的光芒之中。諸如電話那樣最普通的物體,在那個世界裡也失去了它的單純性和堅實性,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顯得透明了。那最普通的行為,例如乘電梯或吃糕餅,不再是一種機械的動作,而是在它們的過程中重新勾起了一連串的思想、情緒、觀念和記憶,它們原來顯然是沉睡在心靈的底壁上。
當這些戰利品在我們四周堆積如山,我們不禁要問:對於這一切,我們應如何處理?心靈決不能滿足於被動地容納一個又一個感覺,必須對它們作出某種處理,必須賦予這豐富的感覺以一定的形態。然而,這種生氣勃勃的力量似乎一開始就已經如此之豐富,甚至當我們需要最迅速地前進之時,它把一些奇特的物體動人心目地放在我們面前,阻擋了道路,並且絆倒了我們。我們不得不停下腳步,甚至違反了我們的心愿,來注視它們。
因此,當他的母親叫他來到彌留之際的祖母病榻之旁,作者寫道:「我醒過來回答道:『我並沒有睡著。』」於是,甚至在此關鍵時刻,他停下來細緻入微地解釋,為什麼在醒來之時,我們往往在一剎那間會覺得自己並未睡著過。這個停頓尤其引人注目,因為這不是人物「我」本人的反省,而是由敘述者非個人化地提出來的,因此,從一個不同的角度,它給心靈留下一種強烈的緊張感,它被那情景的緊迫性所擴展了,把這本身的焦點集中在隔壁房間里那位臨終的老婦身上。
閱讀普魯斯特的作品所遇到的困難,大部分來自這種內涵豐富的轉彎抹角的表達方法。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環繞著任何一個中心點的事物積累是如此豐富,而且它們是如此遙遠,如此難以接近和領會,以至於這個積累攏來的過程是逐步的、艱苦的,而那最終的關係是極端複雜難解的。有許多關於它們的東西要思索,大大超乎人們原來的預料。一個人物不僅要與另一個人物發生關係,還要與氣候、食物、衣服、各種氣味、藝術、宗教、科學、歷史以及千百種其他的影響發生關係。
如果你一旦開始分析意識,你就會發現,意識是被千百種微小的、不相關的意念所擾動著,這些意念中充斥著夾七雜八的信息。因此,當我們開始敘述諸如「我吻了她」這樣一件普通的事情,在我們艱苦地逐漸逼近描述一吻意味著什麼這個艱難的過程之前,我們或許不得不先加以說明,一位姑娘如何跳過一位在海灘上坐在椅子里的男人。在任何緊要關頭,例如在祖母彌留之際,或者當公爵夫人走進馬車聽說她的老友司旺身罹絕症之時,構成這些場面的各種情緒的數量要大得多,而且與一位小說家放在我們面前的任何其他場面相比,它們本身更是大大地不協調而難以互相關聯。
不僅如此,如果我們請求別人幫助我們尋找道路,那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