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個外國的文學領域中去漫遊與我們到國外去旅遊極其相像。當地居民司空見慣的景象,對於我們說來,似乎是令人驚訝的奇觀;不論我們在國內似乎多麼熟悉那種語言,當它從自幼就講這種語言的人嘴上說出來時,就會有迥然不同的感覺;最重要的是,當我們渴望抓住這個國家的內在實質之時,我們尋求與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事物最不相似的東西,不論它可能是什麼,並且聲稱,這就是法國的或美國的天才之精神實質,接著我們就輕信地加以頂禮膜拜,在它之上建立起一種理論結構,它很有可能會逗樂、激怒或者甚至暫時地啟發那些土生土長的法國人或美國人。
在美國文學領域中涉獵的英國旅遊者所最需要的東西,是和他在本國所有的東西不相同的某種事物。為了這個緣故,英國人全心全意地仰慕的那位美國作家,就是華爾脫·惠特曼 。你會聽到他們說,他的作品體現了那毫無掩飾的真正美國人的特色。在整個英國文學領域之中,沒有一個形像與他的相像——在我們所有的詩歌之中,沒有一首可以稍為與《草葉集》相媲美。這種差異成了一種長處,而且,當我們沉浸在這使人耳目一新的新奇感之中,它引導著我們,使我們越來越不能欣賞愛默生 、洛厄爾 和霍桑 ,因為他們在我們中間有著相應的對手,並且從我們的書籍中吸取了他們的文化素養。這種對於新奇事物的迷戀,不論它的理由是否充足,不論它的結果是否公平,在目前仍然繼續存在。要把亨利·詹姆斯、赫爾吉許默先生 和沃頓夫人 這樣卓越的名家撇在一邊不予考慮,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對於他們的讚揚之中,摻雜著某種保留——他們不算是美國人;他們並未給予我們任何我們尚未得到的東西。
把那位旅遊者的粗糙和片面的態度如此描述了一番之後,現在讓我們問一下,哪些是我們必須瀏覽的景色,以此作為我們進入現代美國小說領域漫遊的起點。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開始感到困惑;因為,許多作家的姓名和許多書籍的標題立即涌到了嘴邊。德萊塞先生 、卡貝爾先生 、坎菲爾德小姐 、舍伍德·安德森先生 、赫斯特小姐 、辛克萊·劉易士先生 、威拉·卡瑟小姐 、林·拉德納先生 ——他們所創作的作品,如果時間許可的話,我們最好還是仔細地考察一番,而且,如果我們必須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至多不過兩、三個人身上,那是因為儘管我們是旅遊者,要為美國小說發展傾向的理論描出一幅概圖,最好還是調查研究幾本重要的作品,而不是去孤立地考察每一位作家。在所有的美國小說家中,目前在英國被討論和閱讀得最多的也許是舍伍德·安德森和辛克萊·劉易士先生。在他們所有的小說之中,我們發現有一部叫做《講故事者的故事》,與其說它是小說還不如說是事實,它可以起解釋者的作用,可以幫助我們在看到美國作家處理或解決問題之前猜測到他們的問題的本質。越過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肩膀,我們可以初步瞥見這個世界的景象,這是小說家眼中所見到的世界,而不是後來經過他的一番化裝、安排以便被他的人物所領會接受的那個世界。確實如此,如果我們的目光瞥過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肩膀,美國看上去是個十分奇異的地方。我們在這兒看到的究竟是什麼?這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陸,新的鄉村星羅棋布,它們不像英國的鄉村那樣,牆上的長春藤和青苔在夏季和冬天都融化為大自然景色的一部分,它們是人們最近匆匆忙忙、因陋就簡地建造起來的,因此,那些鄉村就像是城鎮的郊區。那些緩慢的英國運貨馬車,變成了福特汽車;那些櫻草花壇,變成了一堆堆破舊的罐頭;那些穀倉茅舍,變成了瓦楞狀的鐵皮棚屋。它是廉價的,它是嶄新的,它是醜陋的,它是用亂七八糟的材料匆匆忙忙七拼八湊地鬆散地暫時聯結凝聚起來的——這就是安德森先生所抱怨的沉重負擔。他接著又追問:地上全是石塊,藝術家的想像力會在這些岩石上絆跌,它又如何能在此地紮根?有一個解決辦法,而且只有這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堅決地、明確地當一名美國人。這就是他明顯地和含蓄地得出的結論;這就是使那不協調的聲音轉化為和諧的那個音符。安德森先生像一位正在給自己施催眠術的病人那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就是那個美國人。」這句話帶著一種被淹沒的然而卻是基本的慾望,頑強不屈地湧上心頭。是的,他就是那個美國人;這是一種可怕的厄運;這又是一個大大的機會;但是,不論好壞,他就是那個美國人。「瞧!在我身上,那個美國人苦苦地掙扎著,要成為一位藝術家,要意識到他的自我,充滿著對於他自己和別人的驚奇之感,試圖悠然自得而不是假裝悠然自得。我可不是英國人、義大利人、猶太人、德國人、法國人、俄國人。我是什麼人?」是的,我們可以冒昧地重複:他是什麼人?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不論那個美國人是什麼人,他可不是英國人;不論他將成為什麼人,他也不會成為英國人。
因為,這就是成為美國人的過程中的第一步——不當英國人。一位美國作家所接受的教育之第一步,就是把一直在已故的英國將軍們指揮之下前進的整個英國文字的大軍統統解散。他必須訓練並且強迫那「數量不多的美國文字」來為他服務;他必須忘卻他在菲爾丁和薩克雷的學校中所學到的一切東西;他必須學會像他在芝加哥的酒吧和印第安納的工廠中和人們說話那樣來寫作。那就是他的第一步,但是,下一步還要困難得多。因為,已經決定了他不是什麼,他還必須進一步發現他究竟是什麼。這是一種敏銳的自我意識階段的開端,這種自我意識,表現在其他方面南轅北轍截然相反的作家們身上。的確,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比這種自我意識和辛酸感覺的普遍流行,使那些英國旅遊者們感到更為驚異的了。伴隨著這種自我意識的辛酸之感,大部分是反對英國的。人們不斷地想起另外一個種族的態度,直到最近他們還是它的臣民,而目前他們仍舊被對於它的鎖鏈之回憶所折磨。婦女作家們不得不遇到許多與美國人所面臨的相同的問題。她們也意識到她們自己的性別的特殊性;她們很容易懷疑別人對她們傲慢無禮,動不動就心懷不滿,想圖報復,熱衷於形成一種她們自己的藝術形式。在這兩種場合之下,各種各樣意識——自我意識、種族意識、性別意識、文化意識——它們與藝術無關,卻插到作家和作品之間,而其後果——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不幸的。例如,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如果安德森先生忘記了他是個美國人,他將成為一位完美得多的藝術家;如果他能毫無偏見地使用新的或舊的、英國的或美國的、古典的或俚俗的辭彙,他將會寫出更好的散文。
儘管如此,當我們從他的自傳轉向他的小說之時,我們不得不承認(正如一些婦女作家使我們不得不承認):令人耳目一新地出現在世界上,對著光線轉向一個新的角度,這是如此巨大的一種成就,為了它的緣故,我們可以諒解那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它的辛酸感覺、自我意識和生硬態度。在《雞蛋的勝利》這本書中,作者安德森對那些陳舊的藝術要素作了一些調整,使我們刮目相看。這種感覺使我們回想起第一次閱讀契訶夫作品時的感受。在《雞蛋的勝利》中,沒有任何熟悉的東西可以讓我們來把握。那些短篇小說使我們的努力受到挫折,它們從我們的手指縫裡溜了過去,使我們感覺到並不是安德森先生辜負了我們的期望,而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失誤了,我們必須回過頭去重新閱讀此書:就像受了責罰的小學生必須回過頭去重新拼寫熟讀課文,以便掌握它的意義。
安德森先生已經鑽探到人類本性中那個更深的、更溫暖的層次,要給它貼上新的或舊的、美國的或歐洲的標籤,那就太過瑣碎了。帶著「忠於事物本質」的決心,他摸索著前進,達到了某種真實的、持久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境界,其證據就是他畢竟做到了很少作家做成功的事情——他創造了一個他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各種感覺極其敏銳發達;它受本能的主宰而不受概念的支配;賽馬使男孩們的心劇烈地跳動;一片片種了玉米的田地像金色的海洋一般圍繞著那些簡陋的城鎮,看上去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男孩和女孩們到處都在夢想著航海和冒險;而這個肉體感覺的、本能慾望的世界,被包圍在一層溫暖的雲霧一般的氣氛之中,被包裹在一個柔軟的、愛撫的封套里,它總是顯得似乎有點兒太寬,與這個世界的外形不很合適。安德森先生的作品形態模糊混沌,他的語言撲朔迷離,他似乎總是傾向於把他的短篇小說輕輕地安置在一片沼澤之中,在指出了這些情況之後,那位英國遊客就說,這一切使他確信他自己的關於究竟可以期望一位美國作家具有何種洞見和真誠的理論。安德森先生的作品之柔軟和缺乏外殼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是他從美國素材的中心舀取出來的,以往它從未局限於一個外殼之中。他太過迷戀這種珍貴的原料,不願意把它壓鑄到任何陳舊的、錯綜複雜的詩歌模式中去,那些模式是歐洲的工藝鑄造出來的。他寧可把他所發現的東西毫無外殼地裸露著,任憑他人笑罵。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