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喬治·梅瑞狄斯的聲譽正處於它的巔峰。他的小說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走上了成名之路,由於它們所曾經受到過的壓制,它們的名聲顯得更加輝煌,更加不同凡響。而且,人們普遍發現,這些傑出著作的作者本人也是一位傑出的老人。到鮑克斯山莊去訪問過的人們傳說,當他們走上那座郊外小屋的汽車道時,在屋內轟然回蕩的談笑聲使他們感到激動。那位小說家端坐在客廳里那些通常的小擺設中間,看上去就像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的半身雕像。年齡使他優美的容貌變得憔悴、瘦削,但他的鼻子還是尖尖的,他湛藍的眼睛依然敏銳而閃爍著嘲諷的光芒。雖然他坐在扶手椅里漠然不動,他的面貌還是生氣勃勃、機警靈活的。他的確幾乎完全聾了,但是,對於一個幾乎無法跟上他自己思想的迅速步伐的人來說,這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折磨罷了。既然他聽不到別人對他說些什麼,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沉浸於自言自語的樂趣之中。不論他的聽眾很有教養還是頭腦單純,這或許對他都沒有多大的關係。他以同樣隆重的禮儀,把可以用來恭維一位公爵夫人的賀詞獻給一個孩子。同樣,他不能用簡單的日常生活語言去對這兩者說話。然而,不論什麼時候,這種精心推敲、矯揉造作的談話,充滿著明確具體的短語和層出不窮的隱喻,最後終於發展為一陣大笑。他的笑聲圍繞著他的句子旋轉,好像他自己也很欣賞其中的幽默誇張。這位語言大師在他的辭彙的海洋中擊水嬉戲、深深潛泳。就這樣,關於他的傳說漸漸增多,喬治·梅瑞狄斯的聲譽也就與日俱增,他的肩膀上長著一顆希臘詩人的腦袋,他住在鮑克斯山下一座別墅里,用一種幾乎在公路上就能聽見的響亮的聲音,口若懸河地傾吐出充滿著詩意、諷刺和智慧的語言,使他的銷魂奪魄、才氣橫溢的作品更加迷人、更加輝煌。
但這是二十年前的情況。作為一位健談者,他的聲譽必然衰退,而作為一位作家,他的聲譽似乎也受到影響。在他的後繼者之中,現在沒有一個人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到他的影響。當他的後繼者之一本人的著作使他有權要求別人洗耳恭聽他的高見之時,他偶爾涉及這個論題所發表的意見並無恭維奉承之意。
〔愛·摩·福斯特在他的《小說面面觀》中寫道〕梅瑞狄斯已不像他二十年前那麼享有盛譽了……他的哲學觀點未能歷久不衰。他對於感傷主義的猛烈攻擊使當代人感到厭倦……當他態度嚴肅、思想高尚之時,他的言論帶有一種刺耳的雜音,一種盛氣凌人的語調,後來它又變得沮喪不堪……一方面由於虛構杜撰,一方面由於頻頻說教(說教從來就不受歡迎,而如今則被認為是空洞貧乏),一方面又由於他把狹隘的鄉土題材當作整個宇宙來寫,梅瑞狄斯的名聲現在處於低潮,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上述評價並非企圖蓋棺論定;然而,在它侃侃而談的真誠態度之中,已足夠精確地概括了人們論及梅瑞狄斯之時所流傳的說法。不,總的結論似乎將會是:梅瑞狄斯的聲譽未能歷久不衰。然而,一百周年紀念的價值在於:這樣的場合使我們能夠把這種流傳的印象固定下來。人們的談論,與磨滅了一半的回憶夾雜在一起,形成了一陣迷霧,逐漸使我們幾乎不識其真面目。重新翻開他的作品,試圖用初次閱讀它們的新鮮眼光來加以閱讀,把它們從作者的聲譽和偶然的事故這種無聊的評語中解放出來——這也許就是我們在一位作家誕生一百周年之際所能奉獻的最為令人滿意的禮物。
由於第一部小說往往寫得比較疏忽大意,作者在其中顯示了他的各種天賦而不知道怎樣才能最有利地安排處理它們,因此我們不妨首先翻開《理查·弗浮萊爾》看看。並不需要十分精明,我們就可看出,那位作者是一位新手。此書的風格極不平衡。他忽然擰成堅硬的繩結,忽然又像一張煎餅那樣平坦地舒展。他似乎三心二意,無所適從。嘲諷的譏評與冗長的敘述互相交替。他躊躇不決地從一種態度轉向另一種態度。的確,這樣編排起來的整個結構,似乎有點搖晃不穩。那位裹著一件斗篷的准男爵;那個鄉村家庭;那幢祖傳宅邸;那些在飯廳里吟誦警句的伯父們;那些洋洋自得、喜歡游泳的了不起的女士們;那些拍著大腿、十分快活的農夫們;在他們身上,都被隨隨便便地、一陣一陣地灑上了《朝聖行囊》 這隻胡椒瓶里的枯燥無味的格言——所有這一切凝聚成一團多麼奇特的混合物!但那種奇特之感可不是表面上的;它不僅僅在於那些鬢須和帽子已經過時;它還要更深刻些,它在於梅瑞狄斯心中的意圖,在於他想要引起的變革。顯而易見,他曾煞費苦心地去摧毀小說的傳統形式。他並不試圖保存特羅洛普和簡·奧斯丁樸素的現實畫面,他已拆毀了我們藉以學會攀登的一切通常的階梯。如此深思熟慮的舉動帶有一種目的。這種對於普通事物的蔑視,這些氣派和風度,這種用「閣下」和「夫人」構成的對話,這一切都是為了創造出一種與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的氣氛,去為一種對於人生景象的嶄新的、獨特的感受準備道路。皮科克,這位梅瑞狄斯曾向他學到不少東西的作家 ,也同樣地任性,但是,我們很自然地欣然接受了斯金奧納先生和其他人物,這個事實證明了他要求我們作出的那種假設所具備的優點。另一方面,梅瑞狄斯在《理查·弗浮萊爾》中所塑造的人物,和他們的環境並不協調一致。我們立即驚呼,他們是多麼不真實,多麼矯揉造作,多麼不可思議。那位準男爵和男管家、那位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那位好女人和壞女人,他們僅僅是准男爵和男管家、好女人和壞女人的類型罷了。那麼,究竟為了什麼原因,他才犧牲了現實主義的普通常識實際存在的有利條件——那攀登的階梯和粉刷的泥灰?因為,當我們閱讀他的作品之時,我們逐漸清楚地意識到,並非對於人物性格的複雜性,而是對於一個場景的華麗光彩,他才具有敏銳的感受能力。在他的第一部小說中,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我們可以賦予抽象名稱的場景——青春、愛情的萌發、自然的力量。我們跨著狂想散文的駿馬,越過一切障礙,向著這些場景蹄聲篤篤地疾馳而去。
丟開各種制度!丟開腐朽的世界!讓我們來呼吸魔島的空氣吧!金色鋪展在草地上;金色奔流在溪水中;赤金在松樹的葉梗上閃爍。
我們忘記了作為理查的理查和作為露西的露西;他們是青春的化身;熔化了的金子在那個世界上奔流。那麼,這位作者是狂想家,是詩人;然而,我們尚未竭盡這第一部小說中所有的因素。我們必須把作者本人也考慮進去。他的頭腦充斥著理想,渴望著爭論。他的少年和少女們可能把他們的時間花在草地上採摘雛菊,然而不論是多麼無意識地,他們呼吸著一種充滿著智慧的疑問與批評的空氣。在許多場合,這些互相矛盾的因素關係緊張,並且有破裂的危險。這本書從頭至尾到處是裂縫,當它們出現之時,那位作者似乎在心裡同時存在著二十種互相矛盾的念頭。但是,這本書終於能夠奇蹟般地保持完整而不致分崩離析,這肯定不是由於它在描繪人物方面的深度和獨創性,而是由於它的理智的力量和強烈的抒情所具有的活力。
於是,我們處於一種好奇心被激起的狀態之中。讓他再寫一兩本書,他就會開始走上軌道,控制住他生硬的筆調;而我們將要翻開《亨利·里奇蒙》,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麼情況。在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之中,這種情況肯定最為奇異。所有不成熟的跡象都一掃而光,那種心神不定的、帶有危險的躊躇不決也隨之消失。故事情節沿著狄更斯所走過的自傳體敘述的道路迅速平穩地前進。是一位少年在說話,一位少年在思索,一位少年在冒險。因此,毫無疑問,那位作者克制了他的嘮叨重複,刪除了他的冗詞贅句。那風格是儘可能地明快。它十分流暢,毫無佶屈聱牙之處。人們感到,斯蒂文森 必定從這種得心應手的敘述之中獲益匪淺,它的遣詞造句精確而靈巧,它能迅速而正確地捕捉可見事物的形象。
在夜晚,走進深綠色樹葉的濃蔭之中,嗅著樹木的香氣;拂曉醒來,世界沐浴在陽光里,你登高遠眺,把你明天、後天、大後天早晨將會看到的山峰記在心中;有一天早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兒將在你醒來之前來到你身邊,使你大吃一驚;我想,這是一種美妙無比的樂趣。
文辭是華麗的,但有點兒忸怩作態。他在傾聽他自己所說的話。我們的懷疑之感油然而生,它徘徊彷徨,最後終於落在(就像在《理查·弗浮萊爾》中)那些人物身上。這些少年並不比放在籃子頂上的蘋果樣品更為真實。他們太單純、太豪俠、太愛冒險,不是屬於和大衛·考坡菲那種人物相同的、不可比擬的類型。他們是一些少年的樣品,是小說家的標本;於是我們又再次遇到梅瑞狄斯思想上極端的因襲性,過去,我們曾在他的思想中驚奇地發現過它。儘管他十分大膽(可能沒有什麼他不敢冒的風險),在許多場合,一個合乎現成模式的人物,就能使他十分滿意。但是,正當我們認為那些年輕的紳士們過於湊巧合適、他們的奇遇過於陳腐不堪,那膚淺的幻想浸沒了我們的腦袋,於是我